我和排长的二.三事

陶 然

40年后，我的排长李建国

01

我的排长李建国，是我的第二任排长。原来的排长张昌荣调九连任副连长去了，于是我奉命把七连七班长的他接回了我们八连三排。他——李建国，就是我们三排的新任排长。

年底，部队大缩编，我和我的排长以及三排的部分战友，被整编到九连二排，我的排长成了九连二排长。　　

二排三个步兵班。四班、五班、六班，各班辖九个兵。四班长李大水，73年入伍，天津人，八字眉，说话棱是棱，角是角。平时言语不多，，话一出口，特有分量，兵们都惧他。五班长许年喜，中等个儿，江苏泰州人，也是73年的兵；平时说话一字一板，慢条斯理，文绉绉的像个知识分子，谁也没有听到过他大声呵斥过什么人，但治军特有方，要不他怎么能够兼任排里的党小组长。我当六班长。我是山西晋中人，73年进入部队。我是个马大哈，大脑容量不及别人一半；整天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天生一个乐天派。　　

我的排长李建国，河北邢台市临城人。他和我同庚，只是生日小我三个月。他身体很壮，是我们团的打坦克标兵，“59”式坦克三十多迈的速度，他三步两脚就能蹿上去，两个炸药包，三绕两绕，牢牢地缠在坦克炮管根处，然后飞身跃下坦克，就地打个滚儿，回到出发地。他个头不算太高，顶死了也就一米七。他不算太胖，可也不算瘦。他常年留寸头，方脸，额头较宽，臥蚕眉，双眼皮，龙凤眼，黑眼珠大，眼白少。他的鼻梁不高，鼻子方正，厚薄适中的嘴唇，包着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他讲一口普通话。但他和家人通电话时，也说邢台方言，而且绝对正版。

　　我的排长写一手好字。字一经他的手，横平竖直，方方正正，不带一丝潦草。我的排长还拉一手二胡，尤其拉那个舞剧《沂蒙颂》插曲“愿亲人早日养好伤”，旋律从他的二胡中颤颤悠悠的飞出来，使人遐想联翩，让人陶醉。有一次，适逢农历八月十五，月光下，我们俩二胡合奏，能拉得泪流满面，唏嘘不已。　　

“排长，如果打开了我们负了伤，现在还会有大嫂喂我们乳汁吗？”我问，脑子里满是战时的枪炮声。

“有！会有的，老六。”排长泪眼婆娑，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方，“但愿到时我们还有一口气！”

02

　　那一年，排里接受了一项施工任务——凤凰山顶上修建一座炮兵观察所，钢筋、水泥、沙子、水全部由排里组织人工往上运。凤凰山海拔有多高？连里没讲。 但光看那山尖尖在云雾里刺着，乖乖，你就知道这工程不可小觑——不累死也得脱层皮！

　　排长李建国召集全排正、副班长开排务会:“是这样，”排长说，“我分析了一下，凤凰山山陡坡急，是个硬骨头，任务很艰巨。分一下工吧。四班，”他把脑袋转向李大水，“你们班负责扛钢筋、模板。五班，你们班负责浇铸，一定要把好质量关。六班，你们往上运水和沙子水泥。水桶向老乡借。”…………

一周后，炮兵观察所终于建成了，战士们脱了一层皮，个个都像霜打了的茄子秧，走路腿都不想抬。排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嘴角也鼓了一个大水泡。

这天，排长对我说:“老六，把你们班的水壶给我拿五个过来。”

“干什么用，排长？”我问。

“让你拿你就拿，哪儿那么多屁话。”

我靠！谁着他啦？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排长把我从宿舍喊出来，“给，你们班的，不许嚷！”

排长递过来的是水壶。壶是满的，沉！我用手-摸着拧开水壶盖，看不见，闻，“竹叶青”我差点叫了起来。

“你把水壶送回去 ，再跟我来。不许嚷！”排长加重了语气，重复了那三个字。

秃子跟着月亮走，我怕谁？

到了连队的临时伙房，排长压低了嗓门:“老六，今夜你们班的岗，我把站岗的支那边儿去了，你麻利点，从这个窗户爬进去，炊事班的熟牛肉块儿在左边旮旯的麻袋里装着，把他弄出来。”

“ 怎么弄出来呀，有多少啊？”我发愁，问排长。

“扔。拿笼布包好，我接着。”排长像作贼，声音愈发低了，“扔出多少算多少。”

“那我怎么出来?”

“不管，自己想办法。”

排长给我当人梯，我踩在他那厚实的双肩上，爬进了伙房。　　

夜，越来越深了。不知何时起了风。那风，贼溜溜地直往脖子里灌。山坡上的松林，迎着风可劲儿地回响着松涛，一阵儿紧似一阵儿，“呜——呜——”地确实襂人。那一晚 ，其他班不知道，我们班全让喝大了。没着，我和排长背着枪，顶着那大山沟里“呜——呜”的贼风，溜溜地站了一宿的岗。

03

　　我手举着工作灯，盯着两名炮手将十一眼炮依次点着，拉着电线，卡着时间，快速撤出了坑道。恰好炊事班送上饭来，胡乱擦了擦手，拿一双筷子扎了十个油饼，满满扣了一碗烩菜，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等着数炮声。

“咚，咚咚……”，炮声响了，全班战士一齐数着:“一、二、三……九炮！”九炮，这就是说，点了十一炮，响了九炮，有两炮没炸——哑炮！有哑炮，后续工作就不能继续，必须提前排除，保证后续工作正常进行。　　

排哑炮，在坑道掘进施工中是常事，但也是极危险的活儿。直径40mm 左右的炮眼，超过100cm深；雷管在炸药里插着，一般都在炮眼根部，上面还得灼实。排得时候，用钢制的掏炮勺一点一点地往出抠硝胺炸药，像掏耳朵一样，既要胆大，又要心细，还要讲究科学性。任何粗心大意，漫不经心，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排险。作业面爆破以后，必须把那些震松的石块儿撬下来，以保证后续施工的安全。排哑炮，说是有受过专门训练的排炮员，但大多次都是我这个作业班长亲自掌勺，这样我觉得心里平衡。　　

今天兑巧了，排长李建国在我们作业班，我的心里略感轻快了些。

排长首先撂下了吃半截的饭碗，诡异地一笑:“上！老六。”

我紧跟着排长，排险员拎着四米多长的排险杆，排炮员和安全员拉扯着照明灯和电线，头也不回，冲进了坑道。

坑道里的烟雾还没散去。硝胺炸药刺鼻的呛味几乎让人窒息。我们一边儿撬动着震松的石头，一边儿冲到了作业面。在工作灯炙亮地光的照射下，我看见了一个顶炮的导火索在炮眼外耷拉着，没炸。另一个哑炮却不见。“翻渣炮，左面的。”排长根据石头渣，分析说。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妈的！全怪四班长李大水。连里规定每班的进度1.1米，李大水那老小子就超额——1.2米。五班长许年喜当然不甘落后，进了1.25米。我们六班能让么？想上1.3米，所以底炮眼的深度就打了一米四、五。现在哑炮了，难度可想而知。

坑道顶不时有碎石往下掉。排长用排险杆使劲在坑道顶上矗了几下，“上，老六，我给你看险！”

小心翼翼地排完顶部的哑炮。用洋镐、铁锹扒拉了半天，才找着没炸得底炮眼。我看看排长，排长领会我的意思，对安全员那三个战士说:“你们几个都出去吃饭吧，就我和六班长在就行啦。”

坑道顶部还在落着碎石。排长一手抓了一把石头面儿，两眼紧紧盯着坑道顶:“老六，我一撒土，你就赶紧撤，知道不?”

“知道了。”我一面慢慢地往出掏炸药，一面答道。　　

刚把雷管拉出来，就听排长大喊:“撤啊——老六！”他手里的石头面儿也随即撒了过来。

我一个箭步跳出了作业面。那么巧，顶上掉下来的石头边儿正好捎我安全帽后沿，擦着后背，滑落到地上。

……等我醒来，已经在坑道外边了。我发现，排长的脸惨白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老六，你小子妈的偷睡了十分钟。”

两个哑炮让炮手重新装药，炸了。炮声中，我对排长喊道:“吃饭，排长。我睡醒啦！”

那天，我多吃了五个油饼，一共十五个。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年共同战斗在国防施工一线的排长、班长，以及同班、同排、同连的战友。也献给为国防建设贡献了青春的所有战友。）

丁酉年正月十九

2017.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