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仁轶事

伍旭东

　　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故土人情味；看到一幅眼熟的图画：乡土中国；品到一种久违的情愫：思念中的乡情。

作者写出了一个活脱脱的杨家仁，带着人情味、乡土气息的杨家仁。那是一个童年的摇篮，一片心灵皈依的净土，一个亲情依赖的港湾。作者展开的，是一幅具有中国特色的“中国式想家”画卷。

亲情，永远是每个中国人心中最重的一杆天平。

                     —— 摘自网友评论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多年前看《三枪拍案惊奇》，电影情节没记住多少，倒是“老谋子”声嘶力竭吼唱的两句莫名其妙的歌词，让我心头一颤，勾起一些往事来。

 

外公和他的儿孙们

杨家仁是母亲的娘家，村子里以杨姓为主，走出去打个照面，基本上都是本家亲戚，这个喊姨那个叫舅，表哥长表妹短的，显得其乐融融。

我从小只知道外公，从未见过外婆。在母亲十多岁的时候，外婆就已经去世了。等我记事时，倒是在外公家见过一个满脸和蔼、个子矮小的老太太，大人们让我当面叫她外婆。

老太太是本村散水冲人，对我很好，曾带我去她家玩过，还给我摘橘子吃。就是身体有些问题，一说话脑袋直摇晃，有些像现在说的“帕金森综合症”。等我第二年再去杨家仁拜年时，就再也没见过老太太了。

母亲告诉我说，这是个“野外婆”。

　　外公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1978年秋天在老厂与我们全家合影。

母亲兄妹三人，她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和二哥，也就是我的大舅和二舅。

大舅和二舅从不叫我母亲名字，只叫她儿儿妹妹（家乡土话，小妹的意思）。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它透着兄妹间的亲近和亲昵。

大舅个子矮一些，长着一双眯缝眼，一年四季喜欢穿对襟衫，或白或蓝，或灰或麻，待人憨厚朴实；二舅个子高一些，脸膛紫红，在人跟前一站，就像秋天里冒出的红高粱。

大舅是解放前的高小毕业生，能写会算，早年又当过生产队会计，在他们那一代人里，算得上半个文化人。二舅一辈子以种田为生，是个老实巴交、地地道道的农民。

　　1958年，大舅（左）与我父母合影。时年母亲20岁，大舅29岁。

早年间，外公家还算是比较富裕的人家，有一个土木结构的小院落，还有十几亩薄田。不然，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母亲和两个舅舅都能进学堂念书，就不好解释了。因为这个原因，解放后村里划成分，外公被划为“中农”。

虽说外公家境还算宽裕，但生活非常俭朴。曾听母亲说过一个笑话：有天早晨，外公从山上放牛回来，刚进院门，见地上有几粒黄豆，便弯腰捡起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嘟囔：“黄豆子就不是粮食了？这么浪费要遭雷打的。”

后来二表哥知道了这件事，笑出了眼泪。原来，那是表侄拉的一泡屎。因为小孩子消化不好，之前吃下的一把黄豆又完整地拉了出来，结果让眼神不好的外公当成了意外“战果”。

外公的大名叫杨兆和，是我从外公家挂的蓑衣斗笠上看到的。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个大字：“杨记兆和”，看样子出自大舅之手。打我记事起，外公年事已高，很少到田里劳作，倒是经常见到外公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去山上放牛。

1983年春天，我入伍后第一次回家探亲，专程去杨家仁看望4年未见的外公。烟雨朦胧中，外公赶着几头牛慢悠悠地从山上下来，手里攥着一把青草，边走边喂跟在后面的一头小牛犊，满脸的慈祥，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来杨家仁拜年，外公端着饭碗追着四弟喂饭的情景。

那次见面，外公身体还算硬朗，可谁想到，我回部队后不久，外公竟然走了。

 

橘园里的诱惑

外公家的老宅呈倒“凹”字形，大舅一家住西侧，二舅一家住东侧，中间是中堂和外公的居室。

大舅一生养了四个儿子，分别取名启尚、启忠、启泉、启元。

二舅先后育有三女三男，其中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早年分别过继给了姨姐家和姨妹家。

大舅屋后有一个菜园、一片竹林，每到春节，表哥就会带我们去竹林里砍竹子做水枪，然后，一帮小孩举着长短不一的水枪，在院子里你追我赶、东躲西藏，所到之处一片鬼哭狼嚎。等玩尽兴了，个个都成了落汤鸡，拜年穿的新衣服也沾满了油污泥点。为这事，没少挨母亲的骂。

二舅屋后有一个不大的橘园，每年深秋时节，园子里红的橘子、黄的橘红（橙子），就像一个个小灯笼，挂满了树梢，仿佛赶场一样，甚是喜庆，馋得我们这帮小淘气的口水直在嘴里打转。

　　橘园秋色。摄于2017年11月。

但二舅对橘园防守甚严，平时在通往园子的后门上挂一把大锁，还在院墙上插了一圈荆棘，我们再馋嘴，也只能望“园”兴叹。

听表弟说，橘园中央有座长满荒草的坟，埋着他的太爷爷。一天，我跟二舅说想看看这坟长的什么模样，二舅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好放我进去。一进园子，我顾不上看坟，眼睛朝着挂满果子的橘树滴溜溜乱转。

二舅显然看出了我的企图，带着我绕太爷爷的坟转了一圈，就匆匆把我“领”出了橘园。

我的“阴谋”最终没能得逞。

现在看来，二舅的“吝啬”很好理解。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对一般农家来说，从鸡屁股里抠鸡蛋，以及在房前屋后栽种果树，是他们换取油盐酱醋茶等日用品的主要经济来源，自然看得很重。

这些果子，平日里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但每年拜年的时候，二舅招待客人却很大方，我们刚一坐定，二舅母就会乐颠颠地从谷仓里端出一大簸箕橘子橘红，让我们放开肚皮吃个够。

　　一路上，86岁的二舅和85岁的二舅母，搀着81岁的“儿儿妹妹”（二舅、二舅母对我母亲的昵称）。瞧我家老太太，一脸享受的表情。2019年4月摄于二舅老宅前。

最近几年，每次回溆浦，都能在母亲房间里见到一筐筐或一袋袋扉红的碰柑。母亲说，那是二舅橘园里的新品种，二舅隔三差五会送些来让她尝鲜。

我埋怨母亲：“二舅年龄都这么大了，就不要让人家送了，想吃我们自己去他园子里摘。”母亲笑着辩解道：“我没让他们送，是他们老俩口天天要来城里玩，顺脚捎来的。”

这话我信。

　　恩爱夫妻。上图摄于2001年春节，下图摄于2018年6月。

要知道，二舅二舅母老俩口，是杨家仁典型的恩爱夫妻，几十年从未红过脸，更未拌过嘴，无论走到哪里，几乎形影不离，这在农村极为少见。

这几年，随着政府惠民政策的落实，农村70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凭《老年证》免费乘坐公交车。所以，每天吃完早饭，二老的一项主要活动，就是乘公交车在全县境内免费旅游。

　　大舅、二舅相约来县城玩，在街头与母亲不期而遇，兄妹三人相谈甚欢。此时，他们的总岁数已达256岁。摄于2019年4月。

晚饭后，一放下饭碗，二舅母就开始催二舅：“走，散步去！”有时二舅不太想动，二舅母就拿上家门钥匙和二舅的手机“往外赶”，二舅只好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地跟着走。

其实，二舅母所说的散步，就是从家里走到邻村一座小桥的桥头，来回三四里地。我无数次想象着二老相互搀扶走在乡村小路上，前面鸭群开道，左右黄狗相随，草丛里留下他们被晚霞拉长的身影，那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面！

或许，这才是真正令人羡慕的“一起慢慢变老”。

 

莲秀表姐

在杨家仁的亲戚中，我就有一个亲表姐，叫莲秀，是二舅家的大女儿。莲秀表姐长得白净清秀，梳两根短辫子，笑起来像朵盛开的白莲。

每天下地干活前，她总是先把裤脚挽起来，露出一节白皙的小腿，就像刚用水洗净的莲藕，浑身散发着几分莹润。

那时莲秀表姐还未出嫁。每次去她闺房玩，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桐油漆面的小箱子，掏出几个她自己珍藏的品相比较好的橘红塞给我，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面露悦色。

　　二舅全家福。因莲秀表姐和两个表妹早已出嫁，拍照时没能“出镜”。2009年春节摄于表弟新居前。

大约是1976年冬天，莲秀表姐出嫁了。在那个年代，结婚很简单，表姐夫来迎亲，几把爆米花，就让我们这些拦轿的小孩子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表姐的嫁妆也很简陋，几床棉被以及几个箱子、柜子和板凳，一起陪伴表姐走向了新的生活。

表姐夫是仲夏人，离杨家仁就十几里地。当时我在县城一中读书，莲秀表姐出嫁那天是星期天，我正好回学校自习，就顺便尾随送亲的队伍，一路送出了好远。

走到半道上，莲秀表姐问我：“焕伢，想呷吗？”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用毛巾包裹的花生瓜子糖果，硬塞进了我的书包里。

表姐夫性格开朗，一路逗我说笑，见我捂着书包站在那儿涨红了脸，很窘迫的样子，他咧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从那以后，我30多年没见过表姐夫。

　　外婆的娘家在杨家仁一个叫舵场的自然村，距外公家不过一两里地。我还未出生时，外婆已经过世，所以外婆在我脑子里毫无概念。记得三四岁大的时候，我曾跟母亲去外婆家拜年，印象最深的是村外小溪两旁婀娜的柳树，以及外婆院子里突然出现的一条小花蛇……岁月苍桑，转眼间50多年过去了，再去外婆家，当年的柳树已无踪影，小溪上只剩下一座孤独的老石桥。不过，今天的舵场，已成了荷塘环绕的世外桃源……摄于2015年5月。

等再有表姐夫消息时，已是2007年秋天。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表姐夫遭了大难，在火车站给人家帮忙修房子，不小心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右腿和左胳膊以及三根肋骨，其中一根肋骨从肺部穿过，险些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

在往医院送的路上，表姐夫痛得直叫唤：“让我死了算了！让我死了算了！”得到消息，莲秀表姐扔掉手里的活，匆忙赶到医院。见表姐夫一动不动地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浑身上下像个血人，莲秀表姐哭得昏天黑地。

母亲说这番话时，一直在电话里抽泣，几乎说不下去。我不知该怎样安慰母亲才好，眼前不时浮现出表姐夫咧着嘴笑的模样，以及那口整齐的白牙。

2011年冬天，母亲突患脑血栓，我请假赶回溆浦。一天上午，我正在病房陪母亲，门口走进一个提着水果的壮年汉子。母亲说，这是你表姐夫。我当时一愣，因为从他走路的神态，完全看不出他曾遭过那么大的难。虽然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皱纹刻在脸上，但那口牙齿仍然很白，与35年前相比，没多少变化。

谈及前几年遭难的事，表姐夫一边叹息一边感慨：“要不是你莲秀姐伺候得好，只怕这条命都保不住了。”

 

拜年路上

溆浦有句老话：“亲戚越走越亲。”对溆浦人来说，每年春节拜年，是表达孝心、维系亲情的一种重要而独特的仪式。

那时乡下拜年，大多提一个竹篮子，至于里面放什么“人情”（礼物），则颇有讲究。一般来说，给长辈拜年“人情”要重一些，起码要有一块腊肉，两套糍粑（8个），一包冰糖，四个橘红。给同辈拜年，一套糍粑、一包冰糖即可。“人情”要放在篮子里，上面盖上一块新毛巾。

我上小学时，正处在“文革”中期，拜年被当成“四旧”成为“破”的对象。记得有一年春节，我扛着红缨枪，和小伙伴在路口站岗放哨，见到有走亲戚拜年的就上前盘问，并威胁说要没收“人情”，吓得人家像见了瘟神似的避之不及。后来路上拜年的人渐渐稀少，我就没再去了。

从父母所在单位到杨家仁，相距约20里地，中间隔着一座大山。那时车很少，我们去杨家仁拜年，全靠走路。翻过那个山顶，还要穿过一条叫大篷坑的峡谷。

单听“大篷坑”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象峡谷里荆棘丛生、乱石林立的景象。南方的冬天雨水多，路又滑，我们小孩子几乎是走一路摔一路。拜一次年，还没走到杨家仁，自己先变成了泥猴。

好在那时山顶上还有一座古时留下来的亭子，虽已破败不堪，但还住着一对守亭的老年夫妇。当你从山脚爬到山顶，累得气喘如牛、大汗淋漓，这时若能在亭子里歇一歇，喝口凉茶，让山风吹一吹，不失为一种很惬意的享受。

　　2001年春节，父亲率全家在杨家仁给大舅、二舅拜年。（视频截图）

大约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我们就很少走这条路了。那时二弟在厂里车队开车，虽说开的是解放牌大货车，但往外送货时可以捎我们一程，省了不少脚力，还是方便多了。

记得1989年，我正在南京上学，放寒假时回溆浦过春节，一家人照例去杨家仁拜年。去的时候天气还好，有懒洋洋的日头晒着，并不太冷。谁知等吃过晚饭，天气突变，山谷里北风呼啸，路面上也开始结冰。二弟来接我们的时候，车轮已装上了防滑链。

但一个很严峻的现实摆在我们面前：全家七口人，除了父母两位老人和我一岁多的儿子可以进驾驶室，其他人只能上车顶，而车里又装了满满一车煤。怎么办？

这时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给上面垫点稻草，会暖和点！”正好路边有块稻田，大舅二舅及表哥表弟他们七手八脚抱来稻草，呼呼啦啦往车上扔，很快就扔满了。

等回到家，我们坐车顶的几个人，身子都冻僵了，头上脸上全是稻草和煤灰。

若干年后，妻子说，那次拜年，一辈子也忘不了！

 

听大舅母“讲古”

在溆浦人概念里，所谓故事就是过去的事、怪异的事，与现实生活没什么联系。所以溆浦人把讲故事又称“讲古”。

过去在溆浦乡下，除了宗族祠堂、大户人家能见到白墙黛瓦、雕梁画栋，一般民居多为木质结构，连墙都是以木板相隔，俗称“木板子房”。这种房子由木板拼接而成，很难做到严丝合缝，几乎没有什么隔音功能。

正因为“木板子房”的这个特性，小时候每次去大舅家，只盼着天早点黑下来，这样我就能竖起耳朵，听住在隔壁的大舅母用轻柔的声音，绘声绘色地给我讲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

尽管听得毛骨悚然、汗毛倒立，但仍津津有味、如痴如醉，听着听着眼皮沉了起来，最后不知不觉地坠入了梦乡。

　　溆浦人俗称的“木板子房”。2015年6月摄于观音阁镇桐油坡村。

我童年里最美好的记忆，就是听大舅母“讲古”。

可惜，大舅母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在我的印象中，只要天气稍冷一些，她就会抄起双手，把一个小烘笼搂在怀里。在她身旁，经常躺着一只慵懒的小黄猫。

后来听说，大舅母是外公为大舅收的童养媳，从小很苦。来到杨家后，连着生了四个儿子，加上生活的重压，把她的身体摧垮了。

我入伍第二年，大舅母猝然离世。那年，她还不到50岁。

大舅母走后，大舅再未续弦。后来，我的几个表哥表弟先后成了家，搬了出去，住进了自己盖的楼房。大舅也成了空巢老人，轮流为在外打工的几个儿子守家，平时见上一面都难。

我知道，再想听老人“讲古”，已是一种奢望。

 

相逢在异乡

2004年5月，我去浙江出差，想起大舅家的几个表哥表弟都在义乌打工，便决定顺便去看看他们。

在义乌大酒店住下后，我到附近一家餐馆订了个大包间，然后一一打电话跟他们联系。虽说他们都在义乌，却分散在义乌郊区各乡镇，最远的离市区三四十里地，要聚一次并不容易。考虑到他们对义乌市区也不是很熟悉，我约定他们先在我住的酒店见面。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5点，可表哥表弟他们一个也没到。正疑惑间，三表哥启泉打来电话，说他们都在酒店门口，就不进来了。

我赶紧穿好衣服，乘电梯下到酒店大堂，见旋转门外果然站着一堆人，正在那儿叽叽喳喳说话。我问：“怎么不进去？”三表嫂菊田姐开玩笑地说：“怕我们满脚泥巴的脏鞋子，踩脏了宾馆地毯，到时人家找你赔。”

说完，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四世同堂。2009年摄于大舅80大寿庆典。

在大舅家的几个表哥表弟里，数三表哥两口子性格最开朗，我从小与他们也最亲近。我问：“你们是怎么来的？”菊田姐抿嘴一笑，说：“老板开车送过来的。”开始我还以为是句玩笑话，第二天我去菊田姐打工的批发市场玩，发现并非戏言，她与自己的女老板相处得亲如姐妹。

那天晚上，几个表哥表嫂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来了，加上还有几个溆浦老乡，总共十七八位。我让服务员在包间里摆了两桌，酒是当地自产的白酒，菜也不是地道的湘菜，我只好让厨师给每个菜里都加了辣椒。

吃饭过程中，包间里大呼小叫、人声鼎沸，大家肆无忌惮地说着当地人谁也听不懂的溆浦土话，非常热闹。唯独表弟启元坐在角落里，埋头吃饭，很少说话，脸上布满了忧郁。

　　三表哥启泉一家。2009年春节摄于杨家仁。

启元小我一岁，与我是儿时的好伙伴。他个子瘦小，身体羸弱，一条胳膊受过伤，从小不能干体力活。出来打工，也只能给人家公司看看大门，收入微薄。

两年前，患癌症的妻子撒手而去，留给他一对年幼的儿女，使这个本来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才四十出头的表弟头发蓬乱，胡子拉茬，略显暮色，让人看着心疼。

　　20年前的启元表弟，还颇有些文青范儿。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八九点钟，表哥表侄以及几个溆浦老乡，个个喝得面红耳赤，双腿打晃，脚底发飘。能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遇到亲人，那种心情用任何语言表达都显得苍白，只能一切尽在酒中了。

　　大舅家的第四代孩子们。摄于2009年春节。

5年之后，当我再次去义乌，只剩下三表哥一家留在那儿。

听说二表哥启忠当时也没走，他留下是为了向老板讨要工钱。启忠哥从十几岁开始当泥瓦匠，有一把好手艺。在义乌干了几年，慢慢有了起色，自己出来单干，当了个小包工头。

这个春节，他和工友本打算结完账回家过年，但老板欠着十多万工钱就是不给。没办法，他只好让工友们先走，自己租了间房子住下来，准备和老板打持久战。

启忠表哥在那儿等了半年有余，老板东躲西藏，根本不见面，弄得他很是无奈，那段时间正在请律师打官司。

那一次，我没见到启忠表哥的面。

 

“老巢”空荡荡

因为儿孙们都在外面打工，那几年，就大舅在家守着几栋空楼，自己一个人生活，偶尔和村里的老头们打个小牌，非常孤独。

“你大舅昨天赶场买了只猫，屋里老鼠太多了，见东西就咬，养只猫不管它捉不捉老鼠，总是能吓唬一下……”

“前天晚上村里停电，你大舅点着蜡烛睡觉，半夜里把蚊帐给点着了，幸亏发现得早，不然真要出大事了……”

每次从母亲嘴里听到这些消息，我心里总是紧紧的。

　　在均坪镇的一个路边小店，我给母亲和大舅点了三个菜：一个瘦肉猪血白菜汤，一个家常煎豆腐，一个香芹炒小肠。刚开吃，母亲就举起筷子，准备给大舅夹菜。我连忙制止：“你自己手都不利索，要用勺子吃饭，你夹什么菜？”话音未落，母亲夹着的两片豆腐已掉在桌上。我急忙伸筷子去捡，准备扔到垃圾桶里去，没想到大舅手疾眼快，已将桌上的两块豆腐夹进自己碗里……嘿，这兄妹俩！结账时，我问老板：“多少钱？”老板回答：“30块”。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确实够便宜的。摄于2018年12月。

　　最近几年，大舅患了严重的白内障，准备住院做手术，母亲得知消息前去探望。2019年4月摄于县人民医院。

杨家仁离县城七八里地，大舅平时没什么事，就自己扎点扫帚，担到城里去卖，换点零用钱补贴家用。

后来，大舅在房前屋后种了蔬菜，让母亲定时来摘，吃不完的依然挑着上县城去卖。母亲劝他：“你现在年龄大了，路上又不安全，坐客车才一块钱，就莫要走路了。”大舅这才肯坐车进城。

但每次来我家串门，大舅总要背一大包蔬菜瓜果，惹得母亲一个劲儿地埋怨。

　　2019年清明，90岁的大舅端着“搭头”（祭祖用的熟猪肉）从二舅家走出来，见我正在给他拍照，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像个孩子似的腼腆地笑了。

从2011年开始，大舅试着种南瓜，一到秋后，那些形状各异的南瓜，便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大舅屋后的菜园，于绿色中透出一片金黄。

多数南瓜被大舅挑去卖了，或给了表哥去喂猪，但墙角还留有一堆经大舅精心挑选出来的南瓜，那是大舅准备取籽用的。一部分用来做种，一部分晒干后装进玻璃瓶里收起来。大舅知道我们几个外甥都喜欢吃南瓜子。

有段时间，大舅进城少了，一问才知道，原来大舅双脚长了灰指甲， 都已深深嵌进肉里去了，走起路来钻心地疼。

得知这个消息，细心的四弟在县城街上转了一圈，找到一家专修灰指甲的小店，领着母亲和大舅去了。

　　大舅在修脚店。摄于2018年。

修脚师傅一看大舅的脚，十个脚趾全都变形了，当即提出要付三倍的价钱，他才肯动刀子。四弟说:“只要能修，钱不是问题!” 用了两个多小时，大舅的灰指甲终于修完了，虽说算不上手到病除，但感觉轻松不少。

母亲心疼大舅，就骗他说，有几个邻居想买他的蔬菜，以后蔬菜瓜果熟了，让老二开车直接去取就是，不要这么来来回回跑。

这点小心思，大舅哪能不懂呢。第二天一早，就听门口有人“咚咚”地敲门，母亲凭声音判断:“肯定又是你大舅来了!”

打开门一看，果然是大舅，他提着一筐水淋淋的茄子、辣椒，衣服、鞋子上沾满了黄泥，估计这些蔬菜是他刚从地里摘来的。母亲赶紧递拖鞋，让大舅进家里来。

大舅搓了搓手，憨笑着说:“不了，我还要去街上转转。这些茄子辣椒你让邻居尝尝，好呷我下次再送。”说完便转身下楼了。

母亲急忙带上钱穿好鞋，下楼去追，大舅早已没了踪影。

回到家里，母亲一边垂泪叹气，一边喃喃自责:“怪我嘴痒，明晓得你大舅是个硬邦人(有骨气的人)，我讲那些干什么？”

后来，三弟在电话里，跟我讲了当时的情形，我就想，兄弟姐妹，一奶同胞，性格都有相同之处，母亲何尝不是个硬邦人呢!

 

砍倒一棵香椿树

大舅有个手机，是启元表弟的女儿小叶，也就是他小孙女给他买的。

我一般用手机跟大舅联系，但有段时间打过去，却被告知对方已停机。后来打电话问家里，三弟说大舅的手机丢了，被人捡到却不愿还，只好干脆不用了。

2012年初春的一天晚上，我和妻子正在外面办事，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从来电显示看，应该是从溆浦打来的。可能是信号不好，我接通电话后连问了几声，对方都没有反应。

正准备挂机，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焕儿，我是大舅。”我颇有些意外，忙问：“大舅，有事吗？我在外面。”大舅说：“也没什么事，你忙就算了。”说完挂掉了电话。

半小时后，我办完事情，又将电话打了过去。大舅有些歉意地说：“真的没什么大事。就想跟你说一下，你给我的那本书快看完了，写得好，很感人，看着就想流泪。就是里面有些字不认识，想来问问你。89页第8行第10个字……”

原来，半个月前，我将自己的散文新著《天堂里的眼睛》分别寄给大舅、二舅，本来是想让老人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没想到高度近视、年过八旬的大舅，居然这么快就看完了，让我很是吃惊。

就这事呀？我如释重负。同时，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当年，大舅为了让我尝鲜砍倒一棵香椿树的镜头没有拍到，而今年春节前，二舅带我上山掐豌豆尖的全过程，被我完整地记录下来。这个视频上传抖音播放量达7.3万人次，可见人们对亲情的渴望是一样的。

2012年清明，我回溆浦挂青（祭祖扫墓），顺便和二弟一起去看望大舅二舅。聊天时，无意间提到小时候吃香椿的情景，大舅马上说：“自家地里多的是，我带你们去摘。”说完一路小跑在前面引路，带我们上山。看大舅那稳健的身影，谁能想到这是一位80多岁的老人。

遗憾的是，到了山上才发现，大舅菜地四周的香椿树，根部嫩叶早被人摘走了，而树梢上的嫩叶离地五六米，根本够不着。

大舅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跟我解释：“才隔一天没来，哪晓得就被人家抢先一步摘走了……”

我连忙安慰大舅：“没事的，就手头摘的这些，也够吃一顿了。”

第二天，我从外面办完事回家，见门口放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满满一袋香椿。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说：“你们昨天刚转身，大舅就拿着刀上了山，砍倒了最大的一棵香椿树，把香椿全给摘来了。他说焕儿喜欢吃这个，在北京吃不着。走时再带几把回去，让玲玲和阳阳娘儿俩也尝尝鲜。”

顿时，我呆住了，站在门口久久无语，泪水夺眶而出。

 

又见深子湖

在我的印象中，大舅穿了一辈子的草鞋。早些年穿的是稻草编织的草鞋， 后来改穿由自行车废旧轮胎做成的皮草鞋。这种鞋现在是买不到了，只能找老修鞋匠现做。我曾劝过大舅改穿凉鞋，他说还是穿草鞋舒服。

记得大舅、二舅都会打草鞋。当年，他们就是穿着自己打的草鞋，砍柴、打禾、担谷、挑粪，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走在挥泪如雨的农田建设工地上……

他们那一代人吃了那么多苦，却从未听他们嘴里吐过一个“苦”字。

　　几位老人以深子湖水库大坝为背景拍照留念。大舅，此时此刻，您想到了什么？摄于2017年11月。

2018年元旦前，我特意陪母亲以及大舅、二舅、二舅母四位老人，去了趟深子湖水库。

这座水库建于上世纪 70 年代初，是家乡最大的水利工程，全县人民先后有数十万人参加过深子湖水库修建。当年，两个舅舅也曾是水库的建设者之一。

站在高高的水库大坝上，两位老人一边给我介绍当年水库建设的盛况， 一边讲述他们修建水库过程中遇到的奇闻趣事。

他们时而神情凝重，时而眉飞色舞，就像是两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我知道，两位老人的思绪，已经回到了那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火热年代。

当年，修这座水库时，大舅、二舅才40 多岁，正值壮年，挑一百多斤的担子上大坝，根本不用歇脚。

转眼间，两位老人已年近九旬，曾经挺拔的腰身早已佝偻。面对着四面群山和一湖碧水，大舅喃喃地说:“要不是焕儿带我们来，做梦也想不到还能回来看看。”

听到这话，我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走走停停转了一个多小时，该跟大坝合影留念了，没想到刚才还满面春风的几位老人，马上变得拘谨起来，怎么逗都是一张苦瓜脸。

我急了，只好使出屡试不爽的激将法，开玩笑地说:“你们真以为外甥是放高利贷的，年底找你们催债来了?”

这一下，几位老人全都笑得东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