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对于肆虐长达10年之久“文化大革命”,用什么样的形容词来为它下注脚都显得苍白无力——动乱、浩劫、悲剧、惨祸、噩梦、暴行、痛彻心扉、不堪回首……前几天闲来无事上网浏览,偶然间搜索到“抚顺7000”网站上的一篇文章——《那一年的7月27日》,看过内容摘要,不禁心头一震:“每年到了这一天,我总是说:‘又到7月27日啦!’好像这是个特殊的日子,其实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是我觉得一年当中好像这天最热。另外,我总忘不了那年——1967年的7月27日,那天,抚顺市区发生了一场规模很大的武斗……”</p> <p> 抚顺武斗集中发生在1967年,大约从这年的夏初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夏末。那时,我是抚顺第七中学14岁的学生,从棍棒乱抡、石块横飞,到刺刀见红、大刀乱砍,再到枪声阵阵、炮声隆隆,我在莫名惊诧之余并未感到太大的恐惧和害怕,因为那时年龄还小,不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八路军和日本鬼子、解放军和国民党部队、志愿军和美国侵略者拼死搏杀的场景,为什么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大地上,在一根苦藤上同呼吸、共命运的阶级兄弟之间,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的工人阶级内部,竟如此猛烈、如此疯狂地上演?他们谁是正义、革命的一方?</p> <p><br></p><p> 望着横七竖八倒在马路边的尸体,望着黑土地上斑斑乌黑的血迹,望着弹痕累累和被坦克炮弹轰出好几个大洞的建筑物,(当时是抚顺市医院)我的心在颤抖、在战栗、在撕裂、在滴血,不是搞“文化大革命”吗?怎么真枪真刀地动起武来了?这到底是要触及人们灵魂的“文化革命”,还是不仅要触及灵魂,更要触及皮肉甚至要夺人性命的武装战争?</p> <p> 抚顺的“抚联”“红工联”是两个群众组织,这两派的“武斗”的事情是相当多。因为抚顺有一个修理坦克的六四零九厂,武斗时不仅有枪、炮,还有坦克。全市性的武斗,不仅死了不少人,还造成停工停。</p> <p> 1966年5月《中共中央通知》(即《五一六通知》)下达后,抚顺市委对市“文化革命领导小组”进行了调整,并迅速召开全市党员大会,传达贯彻</p><p>《五一六通知》,号召全市党员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p><p> 从6月初开始,在中学出现了矛头指向学校领导的大字报,并迅速蔓延到各个学校,很快掀起以学校领导和教师为批判对象的“斗黑帮”浪潮,造成学校停课,处于混乱状态。7月上旬,抚顺市委开三届十次全委(扩大)会议,研究如何开展“文化大革命”。会议按照中央指示精神,决定把运动重点放在文化、教育、新闻部门和市级党政机关。会后,有关单位立即掀起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高潮。</p> <p>在破“四旧”狂潮中,红卫兵以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为名,给一大批科学家、工程师、名演员、老教师等戴高帽、挂牌子、押上街头、广场批斗、游斗。各民主党派的负责人全部“靠边站”,被当成“国民党残渣余孽”、“特务”、“反动资本家”等批来斗去,有的还被抄家。在破“四旧”中,抚顺的名胜古迹遭到严重破坏。位于大伙房水库上游的《萨尔浒山之战述事碑》碑亭被捣毁,此后,石碑被迫迁移到沈阳故宫内,元帅林内的大批明清石刻、石雕被推倒,高尔山观音阁的塑像、牌匾等被砸毁。</p> <p> 当时,抚顺东七路是连接市委和市人委(即市政府)的重要交通要道,沿途有市妇联、团市委、市十一中学、工人俱乐部、市邮政局等,其西端与中央大街相交,这里有市公安局、新抚区机关等重要单位,往南走有矿务局、抚矿供电部、抚矿总医院、抚矿运输部,往北走就是站前广场和东西一路。</p><p> 因此,这一带不仅是全市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中心地区,“文革”爆发后理所当然成为“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四大”)的竞技场、大舞台,成为各种造反派、群众组织竞相争夺、相互角力的桥头堡、前哨站,最终也就成为了武斗期间杀戒竞开、血染大地的屠宰场和“革命战士”、“造反小将”为自己心中的理想而英勇献身的殉难地之一。</p> <p>我至今还记得伴随着高音喇叭声嘶力竭的大呼小叫,一辆辆全副武装的“装甲宣传车”在大街上往来穿梭,而车上或站或立的“战士们”,头上戴着安全帽或包着红头巾,手持大刀片或红缨枪,嘴里叼着匕首,怒目圆睁,面目狰狞,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这是武斗起始阶段“革命战士”的装备和形象——那时还没有发展到动枪动炮,他们使用的武器还停留在大刀、长矛、匕首和石块砖头等冷兵器时代。值得一提的是那些“宣传车”,说它们“全副武装”一点也不过分——它们从上到下全都用厚厚的钢板包裹起来,正前方用钢轨焊成三角形,好似军舰的舰首,其实是为了冲撞和突破对方的街垒和障碍物;为了防止对方的攻击,凡是透亮的地方都用钢丝网罩了起来,车厢里装满了木棒大刀和石块砖头等“武器弹药”;驾驶室上方立着戴军帽、穿军装的毛主席的画像,两侧脚踏板上分别站着全副武装的“革命战士”,车身上书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的林彪手书体题词和臂佩红袖章、手捧“红宝书”、挥动如椽的巨笔,批判揪斗“地富反坏右”等“牛鬼蛇神”的造反派形象;为了增强宣传的效果,车的四周都安装了大功率的高音喇叭,每当听到大街上响起“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我们是……”就知道这是某某组织的宣传车开来了,也意味着一场武斗可能就要爆发了。所以,“装甲宣传车”也就有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别名——“武斗车”。</p> <p>抚顺的大型武斗,除了“7.27”、“8.16”而外,比较著名的还有“抚联”进攻西部的大反攻、“红工联”抢夺“325”军火库等,最后一场大型武斗,是“抚联”进攻301厂,多亏解放军及时到现场制止了武斗,301厂才没被战火破坏。身处“革命斗争”的风口浪尖和两派你争我夺的激战漩涡,所有居民百姓不得不为自身的安全考虑,想尽一切办法,使尽浑身解数,力所能及地采取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自保、自卫措施。几乎每家每户都用两三厘米宽的纸条或布条,呈“米”字型地粘在窗户、门的玻璃上,远远望去好像全城的大小建筑物上挂出了无数面的英国国旗(当时人们只能从电影中看到这种个性张扬、风格怪异的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国旗),以防备玻璃被击中、震碎迸溅伤人。临街住户的防范措施更是高出一筹,有的在室内把厚厚的棉被蒙在窗户上,有的在室外把木板钉在窗户框上,把窗户遮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亮。很多人晚上不敢在床上睡觉,而是把被褥铺到地上混沌过夜。</p><p> 社会秩序土崩瓦解,混乱状态和动荡局面像瘟疫一样弥漫扩散开来,真是人人自危,家家惶恐。许多楼院的居民纷纷自发地组织建立护楼看院“联防自卫”队伍,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用铁架子、电线杆、跳板等在胡同口、院大门筑起层层障碍物,并昼夜不停地巡逻、值守。铁锹、镐头、耙子以及木棍、铁棒都拿来用做自卫的武器,有的居民把钢管的一头削成30度的斜角,这绝对是一种杀伤力级强的武器。</p><p> 就连小脚老太太也拎起了炉钩子、火铲子。爱搞小发明、小创造的年轻人也大显身手,自己动手制作了火药枪及火药,在罐头瓶、铁皮盒等容器里装上火药和铁钉、钢珠,做成了威力巨大的地雷和炸弹,还有的把汽油灌进汽水瓶子里,当作燃烧弹……最有趣的是联防队员们的装束了,头戴柳条帽,腰系武装带,脖子上扎着白毛巾,手持木棒、钢管和自制的扎枪,实在找不到可以用做防身的家什,竟把家里的铝盆扣在了脑袋上。不论居民群众的“联防”、“自卫”工作做得多么严密,在杀红了眼的“革命战士”面前也显得十分脆弱和不堪一击,更难以真正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p> <p>武斗期间,狂澜既倒,风云诡谲,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又一幕幕变幻无常、结局叵测的闹剧、悲剧和惨剧,有的让人痛心疾首、扼腕失语,有的叫人欲哭无泪、仰天长叹……在抚顺,除了“抚联”、“红工联”及“八一兵团”(以退伍军人为骨干成员)、“八一红卫兵”(成员多是以军人、干部的子弟为主的青年学生)这样全市性的群众组织而外,许多工矿企业和大中院校等也都要成立了名称五花八门、实质都差不多的“造反”派、“革命”组织,如石油二厂的“油二司联”、西露天矿的“红卫矿战斗队”、第二高中的“红旗战斗队”、煤校的“联总”、油校的“革联”、四中的“红卫兵造反团”……它们在“四大”和随后席卷全市的武斗中赤膊上阵,呼风唤雨,不遗余力地表现自己的无限忠诚和绝对坚定,真是个“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遗憾的是,他们在粉墨登场、激情表演之际,都忘了给自己如何退场、如何谢幕设计一个方案,更没有预料自己会有“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凄凉下场。</p> <p>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各派的英勇战士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主义矢志不移、前仆后继地拼死搏杀、血洒沙场,我们的父辈们为了看门护院、保家卫楼而手执棍棒、日夜巡逻,我们这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十三四岁毛头小孩子也不甘寂寞,尤其是那些从小就爱调皮捣蛋、经常挨爸妈掌掴棒打的顽皮“小太岁”们,这回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好像吃了豹子胆。每当枪声停息,我们就立即出现在硝烟刚刚散去的街头、广场,忙着打扫战场,拣拾“战利品”——子弹壳及“革命</p><p>战士”们遗落的各种物件。我们还会站在弹痕累累、千疮百孔的造反派据点前,细数墙上枪眼弹孔的数目,绘声绘色、半真半假地讲述自己的见闻和感受。至于围观那些倒卧在地、永远不能重新站起的死难者,起初还有点儿忐忑、有点儿打怵,时间长了、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迟钝了,心里只剩下一团团的疑惑和迷茫。</p><p><br></p> <p>岁月不留情,弹指一挥间,武斗的乌云黑霾已经散去五十三了,但它刻在我们这一代人心灵深处的伤痕却不能真正平复,它似乎成为了一个不敢提起又不曾忘记的禁忌。记得在儿童公园人民烈士纪念碑后身、友谊宾馆后山琥珀泉边以及雷锋公园、沈抚铁路沿线……都曾矗立着许多武斗死亡人员的“烈士墓”,有的还相当壮观,高大的墓碑上记载着墓里人的生平简介和英勇战斗的事迹。不知不觉中,这些坟墓早已不声不响地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些在武斗中驰骋杀场、力扭乾坤的风云人物也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褪色和淡忘。武斗,不仅摧毁了人们的肉体、公私的财物、社会的秩序和国民经济的正常运行,更重要的是重创了人们的信心、信念和彼此之间的信任、相濡以沫的仁爱,撕裂了民族的情感和社会的和谐。那年代,有多少家庭因毫无意义的武斗而失去了父亲、丈夫、兄弟姐妹,又有多少家庭因派性斗争而解体、破裂、失去安宁。只是因为分别参加了对立的群众组织,多少夫妻反目、兄弟成仇、父子对立、情侣绝情、好友交恶、同学决裂、同事分道扬镳!</p> <p>“亲不亲,阶级分”;“亲不亲,路线分”嘛!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也会因为立场、观点不同而成为势不两立的仇雠,出言不逊,大打出手,甚至酿成血案。一对夫妻分别参加了相互对立的群众组织,常因观点相左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甚至相互厮打、扭成一团。一天,夫妻二人又为派性问题激烈地争吵起来,突然,妻子冲出家门朝自己所在组织的指挥部方向跑去。丈夫愣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急忙出门推起自行车就走。没走多远,后面就有几个提着“三八大盖”的人追上来并不停高声叫喊:“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啦。”丈夫被押走了。好在指挥部的头头考虑到他们是两口子,教训他一顿后就把他给放了。唉,“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