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只应向天寄<br> ——读《红楼梦》有感<br> 早前读《红楼梦》有点过于求速度,许多诗词都没能停下来细细品读,特别是78回的《芙蓉女儿诔》,生僻字太多,几乎是跳将过去的。如今尚有闲暇,觉得还是应回过头来补点功课,毕竟诗词有一种别样的境界。<br> 《芙蓉女儿诔》一文近1800字,不熟与不识的字词达六十多个,引用的故典也近三十个,单是字词的注音和解释就费了几天的功夫,等明白诔文的大致意涵,才知《芙蓉女儿诔》竟是要列全书所有诗词之冠了。反复听了一个网名叫践离的朗读者诵读《芙蓉女儿诔》,感觉这四六句的节奏和《离骚》式的文体最适于表达那悲切的情感。文中故典引用了民间传说,《山海经》神话,还有历史文人之轶事或其曲折人生等,涉及环境的至景和情感的至情,将宝玉的悲愤推到了极致。<br> 宝玉在作此《芙蓉女儿诔》之前,被父亲贾政传至书房作应景之作《姽婳词》,其文体的选择,起承转合之恰切,加上行文之飘逸,情趣之风流,竟让贾政的众幕友不禁拍案叫绝。这比17回中的“题对额”更为政老爷挣得了面子,不枉老爷对宝玉尚有“也还不算十分玷辱祖宗”的看法。可谁知宝玉竟是强忍失去晴雯的悲伤而作此《姽婳词》的,若是那些幕友看了这《芙蓉女儿诔》不知要把手拍肿到何等程度了。然而,此诔文哪能公之于众呢?,如此悲切的诔文是写给一个死去的内侍丫鬟,“钳诐奴之口”,“ 剖悍妇之心”那又是有违封建伦理道德,更是“世难容”的违逆,若被政老爷见着,恐怕要比先前更往死里打了。<br> 宝玉用“其为质”、“其为性”、“其为神”和“其为貌”这个长长的排比句给予晴雯以高度的评价,87版《红楼梦》电视剧更是将此表现的淋漓尽致。电视剧总共才36集,然而导演王扶林却把四个分集中相当多的戏份给了晴雯,这固然是由晴雯在宝玉心中的分量决定的。尤其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这一幕,身患重病的晴雯熬夜修补好宝玉的雀金裘,累至欲倒而强撑不倒,眼睛欲闭而又略显事成后的笑意,直到最后疲惫至极睡死过去。这些细节演出了书中文字描写所不能达到的效果。在诔文的歌曰部分,宝玉用上“玉虬”、“瑶象”、“箕尾”、“危虚”等故典,把晴雯的魂灵演化成可上天入地的人神。试问,晴雯何以能赢得宝玉如此高规格的祭奠?这应该要从宝玉之“情”说起。宝玉的“情”的确比较复杂,大约可从这几方面来分析:<br> 其一,在对待贾母和父母等长辈来看,宝玉应该还算是封建伦理下的顺儿。早晚请安基本不落;内心虽不喜读圣贤书,但父亲交代的功课,也总能变着法子完成;因结交不良朋友并与丫头厮混被父亲责杖,却从不怨恨;亲眼看着母亲将晴雯、司琪、入画、芳官等丫鬟驱逐出大观园而发怔许久,却没能表示一点异议。这些足以说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常思想业已深入宝玉的骨髓,最后出家前,在茫茫大雪中远远见到父亲便“倒身下拜”,足见挣脱亲情也是很痛苦的。<br> 其二,宝玉与大致同龄的一些男性玩伴,有着暧昧的同性恋倾向。宝玉与秦钟相见恨不能立即抛下身份地位以平等相悦,于是便有了第9回之“大闹学堂”;与蒋玉菡以及北静王水溶之间交换汗巾与贴身饰物以获取一种惺惺相惜的怜爱。这大约是进入青春期的男伴们性意识自我认知后的一种交流吧。后来薛蟠之流的龙阳之兴倒是消除了宝玉往同性恋发展的念头。<br> 其三,宝玉与黛玉、宝钗的感情扭结。宝黛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恋情,那是因为有个“木石前盟”,所以两人第一次见面,黛玉“便吃一大惊”“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何等眼熟到如此!”而宝玉也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于是在贾母的爱护下,表兄妹两小无猜。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黛玉是宝玉所爱,蹙眉病态、暗自垂泪的黛玉,宝玉也爱,任使小性的黛玉,宝玉同样爱,然而进入诗境的黛玉既不蹙眉也无泪光,惊句脱口而出,此刻满怀“咏絮才”的阳光少女才是宝玉的最爱。读完黛玉的诗作,说黛玉是为诗而活并不为过。然而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肌骨莹润,另具一种妩媚风流的宝钗同样也让宝玉心动。宝钗来到怡红院竟也给大家带来一阵阵笑声。“品格端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宝钗一进贾府就获得上上下下的认可,作者曹雪芹赞其为“停机德”,也是《红楼梦》从头至尾肯定的一种人性价值。不脱封建伦理的宝玉同样也是赞许宝钗的,在梦游太虚幻境时,见着的那位兼美就是兼具了黛玉和宝钗之美,金钗正册判词与画像就是钗黛合一的。只是宝玉打心底里不喜仕途经济,志趣实在不与宝钗一致,才无法接受家族为他选中的“金玉良缘”。尽管最终是“金玉良缘”击碎“木石前盟”,黛玉在宝玉与宝钗的婚礼乐声中“魂归离恨天”,这就加速了宝玉悬崖撒手的步子了。<br> 其四,宝玉与怡红院丫鬟之情。怡红院是宝玉的小家,袭人虽说是大丫鬟,但她是王夫人预备给宝玉做妾的合适人选,正是有了这层意思,袭人与宝玉方才有云雨之实。宝玉尚未成人,在王夫人身上得不到的依恋转而在袭人这里得到了。年龄略大一些的袭人充当了童养媳的角色,由于很会待人处事,某种程度下还担当了母亲的管教职责。宝玉明知是袭人告密才导致晴雯等被驱赶,就是不去戳破,始终还是念着袭人那个“贤”字。黛玉常常吃宝钗的醋,可从不酸袭人,因为黛玉要争的是大娘子的位子,并不会去反对宝玉纳妾。袭人是担心将来与爱使性子的黛玉不好处(当然也不是一类性子的人),才去撺掇王夫人为宝玉选择宝钗了。 <br> 晴雯是仅次于袭人一等的丫鬟,因为聪慧能干,长的又好,在贾母调教后派往宝玉屋里。一个从小即被卖出的丫头,只有个姑舅表兄,连家都不知在哪,所以怡红院就是她的家了。曹雪芹写定晴雯的标签是“勇晴雯”,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她敢代替主子惩戒并撵出手脚不干净的坠儿,怒叱越界的小红,宝玉误踢袭人是晴雯出来打抱不平,还暗讽袭人与宝玉偷偷摸摸之事。当然,仅有这点或得不到宝玉特别的爱,其实晴雯还有娇宠任性的一面。晴雯知道宝玉很看重“绛芸轩”三字,在飘雪的寒风中费大半天贴好这门匾,直等到宝玉从薛姨妈家吃完晚饭回来,她埋怨说“哄我等了这一天”,“这会子手还僵着呢!”,就等宝玉渥着她那娇嫩灵巧小手的这一刻;“手斯扇子”这一节,原本是晴雯的错,后来反倒是宝玉赔不是,连宝玉、麝月的扇子统统都交给晴雯斯了,就只为博晴雯“一笑泯恩仇”。晴雯“病补金裘”耗尽心力,深深触动了宝玉,后来被赶出大观园与宝玉生离死别之际互换贴身内袄才最是打动宝玉了。晴雯不仅长的像黛玉,两位的个性也很相似,难免有爱屋及乌的潜意识,何况晴雯是生活在自己身边的贴身丫鬟呢。<br> 难道是因为晴雯有如此的品性才使得宝玉奋笔写出《芙蓉女儿诔》? 感觉还是有点过。诔文中“闺帏恨比长沙”、“巾帼惨于羽野”等词语涉及到贾谊、鲧和弄玉寒簧等,这些人物用来比喻黛玉似乎更为合理,相当多的红学评论家也是这样的观点,他们以宝玉祭奠完后黛玉突现在芙蓉花丛中为证,况且黛玉是宝玉的最爱,这也不无道理。但我认为宝玉的这篇诔文应该是诔给包括晴雯和黛玉在内的大观园所有女儿的。李劼道:“女人一旦丧失高贵的美,男人便如同没有方向的犀牛一样听凭自己的力量横冲直撞”。正是大观园品性高洁的女儿们造就了情理兼备的宝玉,若非如此,宝玉未必不是另一个贾琏或贾珍、贾赦之流?<br> 最早在28回,宝玉听黛玉《葬花词》:“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觉恸倒山坡上”,由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无可觅寻推想到宝钗,香菱、袭人等也是如此,又想到“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那时大观园还是热热闹闹的,宝玉就悲伤至欲逃脱,何况如今大观园抄捡后人散人亡就发生在眼前,如何不产生强烈反应呢?“苦绛珠”黛玉和“敏探春”、“金鸳鸯”、“俏平儿”“慧紫鹃”等大观园众多儿女的命运此时都可预见了,太虚幻境各簿册之判词将要一一应验。 鲁迅写道:“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转而再想,此诔文难道又不是写给宝玉自己,或是贾府这将倾的家族,甚至是那个腐化没落的浊世?所以曹雪芹《红楼梦》之《芙蓉女儿诔》应寄向那遥遥苍天了。<br> <br> 王 冉<br> 2020.5.25<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