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凤姨其实只比我大几个月。</p><p> 凤姨是我姑外婆的小女儿,姑外婆是我外公的亲妹妹,是妈妈的亲姑姑,但年龄比妈妈稍长几岁,姑外婆生了三只凤凰,老大叫燕,小名叫燕妹子,老二叫雁,小名叫雁鹅,也叫鹅妹子,老三最珍贵叫凤,我们叫她凤妹子。</p><p> 平常我们叫老大为燕姨,老二为鹅姨,老三为凤妹几,妈妈听到会斥责我们:“没大没小,应该喊凤姨。”</p><p> 姑外婆家住在水口山街上,我家住在水口山卫生院对面马路边的泥巴竹篾房里。</p><p> 凤姨和我从小就厮混在一起,平时我们就没大没小了,幼儿时我嘴笨舌拙,凤姨伶牙俐齿,念儿时绕口令“我和鹅:鹅公鹅,鹅婆鹅,鹅公鹅婆我打鹅,鹅追我,鹅赶我,我又追鹅,我赶鹅;我追鹅,我赶鹅,追得鹅叫哦哦哦,累得我是哦哦哦。”我一遍念的结结巴巴,她一口气可念好几遍,还可以用舌尖弹出鹅的发音,从气势上可以绝对秒杀我。</p><p> 每当玩智力游戏我受委屈了,姑外婆大声斥责她:你是姨,是长辈,为什么不让着他,他是晚辈。</p><p> 现在想起来都好惭愧。</p><p> 我们更多的是亲密,一起牵着手去玩过家家,弟弟常笑话我,凤妹几是你的老婆。</p><p> </p> <p> 六岁以后,我们两家就分开了,姑外婆家仍留在水口山矿区,我们家搬到松柏冶炼区,相隔有八里路,她上了矿务局第一子弟小学,我上了地方政府办的松柏完全小学,子弟小学当时从师资、教室等软、硬件超胜地方小学几个台阶,生源绝大部分是矿务局子弟,完全小学的生源绝大部分是农村子弟,一部分是居民子弟,生活习惯和穿着有很大的差距,就是说话发音也有差异,矿务局子弟说的是塑料长沙话,完全小学说的是松柏本地话,在当时,就相当于北京话和地方话的区别和地位。</p><p><br></p><p> 每当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时,凤姨来我家或我们去她家,她都要和我比试学习功课,如乘法口诀背诵、课文背诵、生僻字的辨认,这些小学生和启蒙功课她常常要稍胜我一筹,特别是课文背诵,她可以用衡山话,本土话,塑料长沙话特色鲜明的背诵出来,不服不行。</p> <p> 姑外公在商业供销社工作,解放前的初中毕业生,在上世纪50年代属有点文化的人,初时当营业员,在商店卖南杂或布匹,后任会计属国家干部编制。</p><p> 1965年四清社教运动开始,在农村四清是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清财物,在城市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p><p> 四清运动在商业部门尤其是干部是人人要过关,对照四清内容姑外公是洗了澡脱了层皮。</p><p> 清思想:姑外公为人谨小慎微,待人温良恭俭让,不乱评说社会问题,同事关系和谐,没有把柄让人清算。</p><p> 清组织:解放前中学生有整班加入三青团的,姑外公没有加入三青团,也不够资格加入共产党,属于组织上是清白的人。</p><p> 清政治:这就有问题了,姑外公家有几十亩良田,也有铺面,土改时划成地主,家庭出身属地、富、反、坏、右五类份子。</p><p> 清经济:姑外公任会计,各种帐目清清楚楚,没有问题;但当营业员的人坦白或自我揭发,营业员旧时行业习惯在卖货时偷奸耍滑、缺斤少两,比如:称一斤糖或饼干时,称砣放在九两五钱处,称翘得高高的,再拿出一颗糖或一块饼干,这样加上包装,回家称也少不了多少;过去买酒或醤油都是散装的,很少买瓶装的,卖家用酒或酱油提子会在酒或醤油罈子里按一个方向快速旋搅,提出酒或醤油提子时提子里是旋转的酒或醤油,提子里的酒或醤油会产生旋涡并四溢滴出,里面的容量看到的以为是满溢出来的,其实旋涡是凹面,提子里是不足量的,各种南杂食货都有缺斤少酒的道道,积少成多,营业员就有盈余的机会,以此类推,不管三七二十一,每个营业员在高压态势下都要退赔,不管你承不承认按每月5元钱退赔,姑外公当了三年营业员摊了有180元钱的“工作盈余分红款”,后来经群众运动又演义为“贪污款”。</p><p> 四清社教后,姑外公就因成份问题停了会计工作,干些群众监督下的粗话,打打杂,搬运货物,好在工资照发。</p><p> 1966年文革开始,姑外公的问题升级变为敌对矛盾,先是停发工资,接受群众的劳动改造,与走资派一起陪斗,戴纸糊的高帽子陪游行。</p><p> 1968年被革命群众以清理阶级队伍为由,将姑外公开除公职,全家下放回老家去了。</p> <p> 凤姨和我从一岁开始朝夕相处相伴到六岁,我们在学龄前的成长是亲密的,在无心无肺的吵吵闹闹,闹闹打打中快乐成长着;六岁到十二岁互相炫耀自已心智成长和比拼虛荣的学习成绩;这是儿童成长的自然过程,也是我们心智发展的心路。</p><p> 童年和凤姨两小无猜的生活,让我很小就明白了一些道理。</p><p> 一是要尊重长辈,尽管我们年龄相同在平时发生矛盾时,姑外婆就教育她:你是姨要让着晚辈;妈妈就教育我:她是姨你要尊重长辈;从小在心里烙下了上辈要关爱晚辈,晚辈要尊重长辈,长幼有序的道理;尽管我们平时也不管不顾的争吵和打斗或生起气来不管不顾地喊她凤妹几,规矩还是在心里烙下了。</p><p> 二是明白男孩和女孩的差异,她是女孩子,我是男孩子,男孩是可以站着屙尿,女孩是要蹲着屙尿,男孩和女孩的关键结构是不一样的。</p><p> 三是明白家是由男孩女孩构成的,可能是父母或者成人间平常打趣玩笑,朦胧意思到,男孩是可以娶女孩当老婆的,这个老婆是干什么的不重要。</p><p> </p> <p> 记得是1968年,那年我12岁,读小学四年级。</p><p> 姑外婆带着凤姨来松柏到我家与妈妈和我们告别。</p><p> 姑外婆说:她们将带着雁鹅和小凤下放回老家,姑外婆将19岁的大女儿燕姨许配给了矿务局的一个年青技术员并迅速结婚,除燕姨属巳婚另立户口不必下放外,其余全家老少一律滚回老家接受贫下中农的劳动改造。</p><p> 凤姨还兴奋地跟我说,她回乡下去了,那是个好地方,要我去她老家玩,农村山青水秀,春有桃花嫣红,映山红开遍山头,夏有竹海万浪滚滚,田里可捡田螺挖泥鳅钓黄鳝,塘里溪里可抓鱼捞虾摸螃蟹,山上可摘野果抓鸟捕野兽,憧憬着采菊东篱下的浪漫田野生活,殊不知苦难在等着她们。</p><p> 自此一别,我再也没看到凤姨了。</p><p> 后来听姑外婆说,凤姨以能唱会跳、聪明伶俐,惹全校老师和同学尤其是乡里男孩子喜爱的成绩小学毕业,学校推荐她上中学,在公社教办被刷下了,原因是家庭出身问题。</p><p> 凤姨没有资格上中学了,眼巴巴看到哪些不爱学习的人被父母强迫着去上学,在学校斗老师,捣乱课堂秩序,人非要被逼着说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非要装着是人,人鬼颠倒了,凤姨心里非常痛和苦。</p><p> 凤姨非常羡慕有书读的同学,哭着和姑外婆说她想读书、一定会读好书,姑外婆也哭着说:不是我不让你读,是公社不让你读,我去求了校长,他也没办法,上天不给机会让我们这些人读书呀。</p><p> 凤姨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风里来雨里去,出门在田里播种、扯秧、莳田、打禾,进门扫地、洗衣、烧火、煮饭、炒菜,像男人在田里劳动,是女人在家里持家,累得像头牛。</p><p> 凤姨在20岁就相亲嫁人了,老公家也是出身成份较高转了几道弯的亲戚,两人生了一女一儿,日子过得勉勉强强,半饥半饱也混过来了。</p><p> 凤姨是和我拉尿和泥,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人,我晓得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这样的日子不是她想要的生活。</p> <p> 上世纪80年代未期改革开放,凤姨被外面的繁华世界吸引,想出去看看,想出去挣点辛苦钱,为家里添点贴补,为老公减轻点压力,也想享受一下久别的城镇生活。</p><p> 老公不同意她出去打工,家里有一儿一女要照顾,希望她在家里照顾老人,抚养儿女。</p><p> 凤姨久居乡下,童年时矿山的喧嚣,机器的轰鸣,车来车往的热闹是她久别模糊的梦,乡下的困苦,生活的艰辛,受人歧视的境状折磨着她,她想挣扎,想改变现状,主意已定就难以改变。</p><p> 她不知道,世界变了,人心变了,她还是哪个在家人面前刁蛮任性的她,她在群众专政的高压下必须唯唯诺诺,任人欺压、任人宰割;她已没有应付开放世界的知识和能力,她不知道开放的世界是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到处有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在舔食着人血。</p><p> 在一个清晨,凤姨没有跟任何人告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抛下丈夫和一儿一女就静悄悄地离开了家。</p><p> 一去五年,无声无息。</p><p> 五年后的一天清晨,她头发蓬脏,衣烂裤褛,浑身怪味地坐在家门口,懵懵地望着开门的丈夫一言不发,没有泪!没有表情!什么也没有……</p><p> 从哪以后,她再也不说话了,每天只望着对面的青山,望着农田,无声无言地默默地做着简单的家务。</p><p> 家人问她五年在外面的生活,她只懵懵地望着你,摇摇头,一言不发。</p><p> 姑外婆说:凤妹几内心肯定很苦很苦,她不愿说,她说不出来了。</p><p> 姑外婆说三个女儿中,凤姨最漂亮,最聪明,最任性应该是最有出息的,为什么上天要折磨我呢?</p><p> 姑外婆最痛凤姨,最舍不得凤姨,最惜怜凤姨,姑外婆九十岁那年带着牵挂离开了她心痛的女儿。</p><p> 凤姨的为什么活成这样?到底是谁造成的?</p><p> 凤姨是我童年相依相随的伴,常常出现在我挥之难去的梦中,讲述凤姨的故事我的眼晴是润润的,不知是心痛还是心酸,味道肯定是五味陈杂,最重的味是酸楚和苦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