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小隐隐于山

<p>有六天没见她了。</p><p>每天我打扫完俱乐部室内的卫生,坐在二楼的椅子上朝楼下看的时候,是我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我打工的这个俱乐部,下午四点后才开门营业,放映镭射电影。其实就是放录像,我负责收门票,放录像,打扫卫生。其余的时间我就是睡觉。</p><p>我在这里工作了几天后,我才知道俱乐部的一楼是个舞厅。舞厅的牌子很小很小,我以前几乎没发现。后来发现每天大约上午十点后,一楼的门厅外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在聊天。有时站着,有时坐着。她们大约就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她们嘻嘻哈哈,每天都很开心。有拿着镜子在描眉涂抹口红的,有在不停地捋捋头发的,有的在嗑瓜子,坐上一会就进去了,然后好久都不见出来。</p><p>下午的时候,她们一般都很少在一楼门厅逗留。我也在睡午觉。下午四点后观众陆陆续续地来看录像,我坐在门口收门票。等一部录像放完了,我又去换一部片子,直到晚上十一点前结束。工作不累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第二天我早早就起来了把卫生打扫完了,然后坐在二楼平台的椅子上看书。</p><p>看的都是些闲书,是我用我为数不多的钱买的,从家里带了两百元钱,我留了一部份吃饭,再买点小东西。有一次在西关一家书店逛的时候,书店搞活动,我买了几本书,《郁达夫散文集》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还有琼瑶的《窗外》,我以前没看过琼瑶的一本小说,这是第一次买,买的原因也是这本书是半折出售。</p><p>我每天上午在二楼门口看书已经成为习惯,那时没有规划,没有想到未来,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也许我刚到城市里,还没有适应这个城市,先找一个落脚点,再想以后的事情。</p><p>那一段时间我的心里大抵就是那样的想法。</p><p>楼上就我一个人在看书,云淡风轻,没有人打扰。古城西安在早晨时往往是喧闹的,车水马龙,喧闹不息。鸽哨的吠厉声不时从天空掠过。这是西关群众文化宫,在西关正街路边,我有点闹中取静的意味。</p><p>打破这种安静的是楼下的几个女孩子,她们叽叽喳喳,每天都好像很开心。她们时尚靓丽,充满青春的活力。这几个女孩子也能看见我,有时目光遇见了,她们就莞尔一笑。</p><p>她们人多热闹,我一个人落寞孤单。她们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我都无从知晓,我也没有权利知晓。只是我们有时碰见的次数多了,大家就礼貌地打个招呼。</p><p>每次我遇见这些女孩子的时候,我都是有些害羞,既想每天碰见她们,又怕碰见她们。因为她们衣着光鲜,个个面容姣好,穿高跟鞋,漂亮的裙子。虽然我自信我那时年轻,不算英俊也长相不俗。但我毕竟刚高中毕业,没有太和社会上的人打过交道。她们对我来说充满新鲜感。而我在高中时还没谈过恋爱,没有摸过女孩子的手,更不要说面对这一群漂亮的女孩子了。和这些漂亮的女孩天天碰面,我甚至有些自卑。</p><p>虽然她们和我不在一起,但她们每天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就很欣慰。因为有这一些女孩子,我感觉到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不孤单。不寂寞。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固定工作,我的口袋里始终没有超过二百元钱,更谈不上交女朋友。我的一日三餐,早晨是包子稀饭,下午一大碗面,是最普通的那种面,但我觉的我是快乐的。我和城里的其他的打工者,建筑工人,在本质上没有区别,他们是一群人在一起打工,我是一个人在一个场所打工,老板偶尔过来看一下,其余的时间基本就是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把每天进来的票撕一个角,就算是验票了。</p><p>这是我在这个城市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来之不易,我很珍惜。</p><p><br></p><p><br></p> 二十多年前的夏天,我高考落榜去西安市打工。<br>因为是夏天,我出门都没有带铺盖,只是拿了一个黄色的帆布大包。装满洗嗽用品,几件换洗衣服。在父母的嘱托中,背上简单的行囊,坐上去省城的大巴一路南去。<br>这是我第一次去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去西安。西安在我的心中是个很大很大的城市,一直很向往,就是没有去的机会。村子里有人去过西安的,回来都会给大家津津乐道去省城的见闻。而我这次去是谋生,确切地说是打工。作为一个农村孩子,既然高考落榜了,通过考学改变命运的大门被关闭了,我就想寻求另外一种谋生的方式。虽然一切都是未知,但我那时很自信自己能在城市里找到一份工作,我不想和父辈一样在村子里的土地里种地来生存,我想自己出去闯闯。<br>车窗外的风光在我眼前一晃而过,平展的关中平原沃野千里,屋舍整齐,我的心情很好。五六个小时过去了,城市里高楼林立,街道上车水马龙。我莽莽撞撞地闯进了这个城市。我有姨住在西关南小巷,我没有坐过公交车,当我从车窗外看到南小巷几个字的时候,我就喊停一下车,我要下车。我急匆匆着我的大包,挤过密密实实的人,在车门訇然打开的那一瞬间,跳下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老土和城里人那鄙夷的目光,因为在我从过道挤的时候,有几个人说没坐过车妈?还没到站,就急成猴了。<br>我姨家是南小巷的老住户,一个国企家属院,我没有费很多的功夫就找到了。这个家属院有很多住户,几株大的梧桐树把院子盖的严严实实,虽是夏季,院子也很清凉。我姨家热情地招待了我,并给我安排了临时住处。每天吃过早饭,我就自己出门找工作。<br>二十多年前,很多人还在自己家土地上赖以生存,出去打工的人很少。城市里就业的岗位也很少。许多人只能去饭店或者建筑工地上,对于我来说,这些地方都不是选择的地方。我每天吃完早饭,就去跑劳务市场,从劳务介绍所门口,用毛笔写的密密麻麻地字里寻找能适合我的工作。有时看上合适的工作,给老板交十几元的介绍费,去了自己不满意,十几元劳务费也要不回来了。<br>后来我自己到处跑,看哪家单位门口有招聘信息,就主动介绍自己。当找到西关正街的文化俱乐部时,我给老板拿出了我的高中毕业证和身份证,这两个能证明我的身份和文化程度的东西,还有我急切的找工作的真诚态度。老版对我很满意,很放心,说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一天十元钱,住在影院里的包间里。我当时高兴地都想跳起来。<br>我在这里刚上班的一个月里,我很满足,知足。这里工资虽然不高,但是很轻松,活不累,还有时间看书,白天我可以去到城里面去转转。我不坐公交车,就是慢慢走路,从南小巷往东走到西门,又从西门走到钟楼,大多数时间我什么都不买,就是走走看看。那时的西大街小店铺很多,瓦房很多,买乐器的商店,买戏曲服装的商店,对我来说很新鲜。<br>所以我出来这一个月时间,我没有想到下一步干什么,我每天都是勤快地打扫卫生,然后坐下来看书。<br>有一天,我在二楼门口看琼瑶的小说《窗外》, 琼瑶的小说我只看了这一本,后来几十年了也只看了这一本。那时只是抱着看一看的态度。听见楼梯传来鞋子扑塌扑塌的声音。我寻声音看过去,上来了一位女孩。就是一楼舞厅的一个女孩。<br>她一上到平台,就说了句“你好自在呀!”<br>这里没有其他人,应该是对我说的。<br>我说:“你好!”<br>“你看什么书呢?”<br>“《窗外》,琼瑶的。你看过没有?”<br>“我还没看过。”<br>“好看吗?好看了,你看完借我看看。”<br>“还不错,要不你先看这本,我还看其他书。”<br>“你的书还不少,都是你自己的?”<br>“都是我买的<br>“你看起来与众不同哦。”<br>“哪有,只是空闲时间太多了,打发时间吧。”<br>“你坐着呗”我给她让椅子坐。<br>“我站一会,坐的时间太长了。”<br>我这会已经从刚才羞涩窘迫的状态缓过来了,我平视看她,她是平时爱穿牛仔短裙,穿白体恤的那个大眼睛女孩。<br>那时她大约二十出头。她反手扶着铁质的栏杆,后背靠着栏杆,一条腿朝前迈着,她穿的牛仔短裤,显的身材更长。她略施粉黛,皮肤白皙,长头发散散地披下来,像刚洗嗽过的样子。看起来比其她几个女孩清纯活泼。她穿着人字形拖鞋,有几个脚指头染成了黑色,看起来很特别。<br>“你来的时间不长。”<br>“是的,我来了不到一个月。”<br>“你看起来很有文化。”<br>“那有,我也就是高中文化水平。”<br>“那你还是比我有文化,我才初中毕业。”<br>“看你平时老是一个人,蛮孤单的。”<br>“还行,我自己看看书。”<br>“你有一些奇怪。”<br>“是吗?”<br>“有点”她说完自己嘻嘻笑起来。<br>“不过,你要是平时闷的慌,你就下楼和我们聊天。总比你一个人看书看起来有趣。”<br>“好呀,有时间我就去。”<br><br>过了几天,这个女孩和另外一个女孩上楼来了。那个女孩身材不高,上身很丰满。看上去比她大一些,多了点成熟和风尘味。那个女孩穿着高跟凉鞋,把自己个子衬托的看起来高一些。她俩上来后,就和我说一会话,然后进去到影院里看一会录像,她们看一会,不想看了就可出来了。我想着她们和我熟悉的好处是可以很方便地进去看录像。<br>她是隔三差五地上楼来和我聊天。我把《窗外》先借给她看了。她看书慢,直到我走了后她还没看完这本书。<br>她来二楼次数居多,我却一直都没有到一楼和她们一群女人在一起聊天。她们有的浓妆艳抹,嘴唇凃的红红的,头发卷成大波浪。走起路来大耳环叮当响。有的抽着细细的香烟,风尘味很浓。我如果下去和她们在一起聊天,我都不知道我和她们说什么话题。我一个在城市里打工的穷小子,穿着廉价的衣服和她们在一起,会格格不入,她们不知道自在不自在,我却窘的慌。<br>时间长了,我和这里其他男人聊天时知道她们是一群三陪小姐。九十年代城市里刚刚兴起很多舞厅,有钱人去舞厅里跳舞就需要异性陪喝酒,唱歌,跳舞,就催生了这个群体。<br>虽然舞厅就在我楼下,我每天上下楼梯都要从这里经过,但我没有钱也没有勇气踏进去一步。如果说是好奇,那倒是有点。我已经是二十岁的成人小伙子了,面对外部世界诱惑和暗示,我不能免俗,我不认为自己有多少高尚,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被自己身体里的洪荒之力折磨地难受时,我是在克制自己,我在这个城市里一无所有,我好像没有爱的权利和爱的欲望,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能呆多久,我也没有一技之长,不过许多可以学,比如电脑打字,那还要交几百元的学费,以我目前的状态我还学不成。<br><br>一天,这个女孩上楼给我还书。她看上去不开心。坐在我的椅子上,半天不说话,两只手交替地在互相交叉着。<br>“你不高兴吗?”<br>“嗯”<br>“怎么了?”<br>我爸爸病了,我弟弟打电话让我回去呢。”<br>“你家在哪里呢?”<br>“镇安”<br>“听说过没”<br>“没有”<br>“我们那里是秦岭大山里,来西安一趟不方便。回到县城还要坐几十里的山路才能到呢。”<br>“我们那里的板栗很多,秋季板栗熟的时候,蒸着吃很香呢。”<br>“你回去还来这里吗?”<br>”我也不知道。”<br>“我现在回去,这本书我看不完了,先还给你,我回来再看。”<br>“没事,我已经看完了,你拿着路上看,要不然路上太无聊。”<br>我撒了个谎,其实我只看了《窗外》开头几个章节,后面的我没有看。<br>“那谢谢你了,我回来了请你吃饭。”<br>”你回去好好照看你的爸爸,不要想太多。”<br>“那好,再见,我下去了。”<br>她下楼梯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冲动,我想走过去和她握一下手,说一声再见,但我最后还是没有那样的勇气。<br>第二天早晨十点多的时候,我看见楼下几个女的在聊天,我没有看见她。我想她是不是回家了?<br>第三天上午这个点的时候,在那些人群中我还是没有看见她。<br>连续五天过去了,我想她一定回老家去了,她可能已经在自己屋里给她爸爸做饭,喂药。<br>十多天过去了,还没有她的消息,我有些坐立不安。如果说以前我能在这里安静地看书,心安理得地在这里工作,打扫卫生,现在我有些魂不守舍了。我不能确定她回来。也许她就不回到这地方了,在舞厅工作的人流动性都很大,她不太可能为了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回来见面。除非是她需要这份工作。何况我们也没说过几次话。<br>但是在我的心里有些情绪被调动了,我被那个温柔的东西迷惑了,这个女孩一颦一笑,走路脚步的轻柔,还有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都让我迷恋。以前她没走的时候,我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她回去了,我习惯性地每天朝楼下看的时候,看不到她我很失落。以前没有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孤单,现在觉的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孤孤单单的,有些想家了。我不知道我当时下定决定来城市里闯荡 有什么前途,难道就是为了体验一下生活,还有比考学更好的出路吗?<br>让我下定决心回去复读的一件事,是有天晚上影院里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打架斗殴事件。西关正街的两个地痞流氓在看录像时嫌前边两个人挡他们视线,或者是前边说话声音大,影响了他们,他们四个人就吵起来了,后来打架。刚开始两个农民工还能打,后来就不是对手了,被那两个流氓揪着头发打。我赶快去大门口值班室去叫保安,两个保安过来也控制不了局面,不敢上前去管,后来我就给老板打电话,老板报了警,但是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管。 <br>那两个可怜的人被那两个地痞流氓,从楼上打到楼下,从院子打到街道上,始终都没人管。也许这两个农民工能打过,但因为被威胁,而不敢还手。第二天我打扫卫生,发现地上有许多被揪掉的头发。<br>社会如此险恶,我的前途如此渺茫,我觉得我不是一个适合混社会的人,我不想在这里呆了。来西安快两个月了,我给老板说了我回去要上学,老板很通情达理,给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六百元,再给了五十元路费,我就走了。<br>当从西关俱乐部院子大门走出去的时候,我感到我心里很难受,一阵热泪流了下来,那个借我《窗外》的女孩也许见不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在她的心里可能引不起波澜,很快就忘记了我这个人的存在。但在我正当青春的记忆中永远抹不去了。青春就注定要经历一些苦痛,甚至幸福的忧伤,这才是青春真正的样子,说明我们也曾年轻过,我们的心也曾滚烫过。<br><br>写于2020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