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乐古村笔记：乃家崖，还有官地沟的那棵神树

孟澄海

乃家崖，还有官地沟的那棵神树

天高云淡，乃家崖宛如一幅古画，挂在远方的黄土山上。

荒滩。枯河。草垛。田野。白杨树。马莲丛……这一切都从我们的眼前倏然闪过，向车窗后退去，无声无息。突然又看见几只喜鹊，从树梢上落下，划着优美的弧线向远方飞去。我还发现一只野鸡在麦田里蹒跚，羽翎蓝光莹莹，秀美且玲珑可爱，恍若是飞鸟王国遗世的公主，有几分孤傲，也有几分落寞。一路上却没见到牛羊，也不闻狗吠马鸣，四野安静，静得能听到树叶在微风中的低语。

童子坝河停止了喧哗，但时光还在流淌。该老去的已经老去，该沧桑的已经沧桑，比如偶尔躺在沙滩上的一块石头，比如横亘于村前的一段老墙，都被荒草覆盖，或者爬满了苍碧的苔藓，黯淡斑驳，暮气沉沉。而一些蒲公英和野菊花，则无忧无虑地开着，橙黄淡蓝的花朵犹如点燃的星灯，照亮一个村子的今世前生。

终于走近了乃家崖。

眼前矗立着一个高大的铁门，门楣上雕刻有民联镇龙山村的大字，行楷，气韵浑朴，两个柱子上则雕着十二字楹联，为现代人撰写，意思无非是发家致富、乡村平安的祝福吉语，仔细推之，平仄格律毛病甚多，也缺乏高古蕴藉的内涵。铁门经风吹日晒、雨淋雪洗，已没了过去的巍峨与雄壮，钢板铁架油漆脱落，锈迹斑斑，显出一种颓败老态。而偏偏是，门两边耸立着的白杨，枝桠迺劲，叶片油亮碧绿，昭示着自然界的勃勃生机。至于树下的无名小黄花，则静默吐蕊，自由自在地向蜜蜂蝴蝶吐露自已的心事。在工业还没有染指乡村的时代，偏辟的村庄并不需要什么大门或水泥大道，通向农舍的标志，往往就是我们脚下的小桥、流水、野花野草，以及鸽子引领的方向，洒着石子或羊粪蛋蛋的蜿延小路……

龙山村即是过去的乃家崖。因该村紧靠东山，山势逶迤向东，从空中鸟瞰，其势若蛟龙奔腾，而乃家崖正好卧于龙尾之处，所以就有了龙山的称谓。但我还是喜欢乃家崖这个名字，叫起来有一种古意盎然的韵味。诗人王登学言，乃家崖虽以姓氏为，但却没有姓乃的人家，倒是远古的荒坡山崖还在，徒峭壁立，乱石狰狞，上悬狗牙花与猫耳刺，草叶披拂，花朵烂漫，仿佛是一帧记录天地人烟的册页。

进村，视野里尽是白墙红瓦的民居，里闾巷道平直，干净整洁，家家门口都有绿树环绕，杨树云杉青枝翠叶，蓊蓊郁郁。只是人少，鲜见孩童少年，几个老汉趷蹴在村校广场上喧谎聊天，面色红褐，犹如古铜。他们的身边落着几只灰鸽，飞来跳去，呢喃咕咕。人不谙鸟语，鸟也不必听懂人话，但在这里，鸟与人和谐相处，互不惊扰，村庄乃诗意栖居之地，大概就源于此种宁谧恬静的环境。村庄里还有一些坍塌的垣墙，厚实的土堆积成古堡的样子，上面荒草迷离，虫蚁往来散步，野蜂随意筑巢，似乎在宣示，这里才是它们的家国江山。

在中古以后，祁连山下的沃野曾是游牧民族的聚居地，童子坝河两岸也不例外。西夏至元，这里先有党项人占领，蒙古人攻入河西走廊，靼鞑人又把党项人赶了出去，然后在里过起了长河饮马、弯弓射雕的生活。我查阅《元史》，发现元代大将木花黎之曾孙改名乃燕，此后便有了乃性。由此推测，乃家崖之乃姓人家，可能就是蒙古人后裔。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乃家崖村村民平整承包地时，挖出了一枚八思巴大元通宝。据考证为元武宗至大三、四年间（１３１０年至１３１１年）铸行的货币，其币铜色赤褐，锈迹斑斑，制作粗大厚实，内廓外缘不够周整，边粘流铜、打磨不精。面文笔画粗壮流畅，紧贴内外廓，四字按上下左右顺序释读。乃家崖村偏僻荒远，村人并不知八思巴是何方圣贤，而谁也想不到的是，赫赫有名的大元国师，就凭看一枚铜钱把名声传播到了山旮旯。不过，通宝深埋地下，五六百年过去后，即使经过千万遍淘洗打磨，也看不出前朝的烟云镜像。我站在温暖的阳光下，想到了曾定居于此的乃姓、巴姓、朵姓、妥姓，那些家族的后代，也许在他们血缘的上游就连接着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然而，他们永远不会再记得穹庐与蒙古马，不会记得萨满的祭坛和神秘的星空……

翻过一座山，就走进了官地沟。

远远地，我望见了一棵树。

树长在沟底，独立于西风之中。树之上是山，山之上是天空与白云。风无形。风把树的语言传递给浩瀚辽远的天穹。

那一段山路，我是在仰望和思考的过程中，慢慢走完的。

初夏中，西风巳经开始吹了，把太阳的黄金吹到树的跟前，把大地梦里的骨胳吹得比棉花还白，还要温暖。唯一不被风伤疼的是树的梦。含咀干旱枯燥的地气，在大路拐角，指向荒天野地的枝柯和叶片，闪烁着一种安详和静谧之美，透露着一种识破命运的神秘微笑。

登学说，这一棵古树是小叶杨。喜光，耐寒，亦能耐热；喜肥沃湿润土壤，亦能耐干旱、瘠薄和盐碱土壤。生长较快，寿命较短；根系发达，萌芽力强……他原来专攻过林学，又是诗人，介绍起来专业而又充满激情，让人感到那棵树就生长在他的内心之中，摇曳着他写诗的涓涓灵感。

我们绕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间，我发现在七八米远的沙河岸上，裸露出一截胳膊粗细的树根。那根粗糙黝黑，青筋凸现，仿佛是一只饱经沧桑的大手，有力地伸向大地深处，它是在探索苍茫的命运吗？是在触摸时光岁月吗？还是在探寻黑暗里冰冷的历史和思想脉搏？

对，这应该是一颗有着博大深邃灵魂的树。

真的，面对官地沟的这棵小叶杨树，我们不约而同跪下去了。跪下去，宋轩主席点了三柱香，登学诗人伏地叩拜，我静静地为它行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