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知己（四）

杜永红

诗有多种：乐府诗、歌行体、古体诗、绝句、近体诗。乐府诗是对民歌的改良。乐府诗经鲍照创新而成歌行体。“歌”者，纵情放歌也；“行”者，一气呵成也。由此，七言诗应运而生。 绝句、律诗，属于格律诗。与律诗相对而言的是古体诗。初唐，因律诗尚不成熟，所以古体诗较为盛行。律诗之臻于完善得益于杜甫。这也是杜甫被冠以“诗圣”的主要原因之一。律诗大致分为：五律、七律、三韵律诗、排律。 律诗的格律限制非常严格，除了以前谈及的平仄相协外，对仗、押韵要求也极高。五律还好，七律，起句大多押韵，而且偶数句要求押平声韵。也就是说，押韵，不仅要同一韵部，而且要同一声调。 杜甫的律诗，仅就格律而言，已是登峰造极。有几首，除了尾联不对，其它联皆是工对。一般来说，律诗的颔联、颈联要求对仗，首联可对，可不对。要达到这个要求已实属不易，三联，甚至四联都对，那真是登峰造极了！宽对、借对，难度还低些，三联，甚至四联皆是工对，真令人望尘莫及。 别说律诗，就是古体诗也有一定的格律限制。比如，奇数句最后一个字要求是仄声，偶数句最后一个字要求是平声且须押韵。这样，吟诵起来，平仄相协，富有韵律。 因声韵学、语言学功底不扎实，所以，以上言论不免有错。若发现错误，敬请指正。 前几天，读了诗歌入声押韵的鉴赏，其中说，入声字后带一个塞辅音（可能记错），我至今没有理解。大学时，语言课上老师还给示范过方言中入声字的发音，可惜没有用心听，到如今，只记了个大概，其它早已模糊不清。因此，真不敢深入论及诗之格律。 今天，想写一写引发我美好回忆的唐代律诗。 犹记《红楼梦》香菱学诗： 香菱笑道：“……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读诗，能让人回到与生命、命运、情感息息相关的地方。读诗，能让神思回到现实中已经回不去的地方。 读诗随想，缅怀无法再见的人，重温美好的送别、重逢，把好诗装在心里，把时间沏成诗意。 江海重逢最难别，转身天涯无踪影 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司空曙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读此诗，让我想起陶渊明。他辞官归隐，访旧友。他一路欢畅，想象着久别重逢后的情景：知己一见，愣在原地，回过神来，又是一惊，许久说不出话来…… 真实的情境是：陶渊明久扣柴扉无人应。许久门开，露出张望脸。这脸，怎么端详都陌生。他壮胆一问，答者凄楚。误落尘网三十年，知交半零落。 返途，一路凄伤。途中遇一清泉。陶渊明脱去草履尘袜，濯足。清冽的泉水由他的脚心刺骨，随即钻心、袭上头。他浑身一颤，悟出：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重逢一次一寸光，转身即逝影无踪。 读此诗，让我想起了李益的那首诗：《喜见外弟又言别》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小时候，李益与表弟天天一起玩耍。安史作乱，回纥、吐蕃、奚等外族不断入侵，烽火十年，表弟一家音信全无。 长大后，兄弟相逢不相识，竟如萍水相逢般互道姓名。说出姓名的那一刻，记忆被激活，模糊不清的初见断断续续重现。记忆拼凑起昨天，苍颜返回到童颜，彼此才相识。 表弟，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孩提。重逢，其实是重新开始：初见、相识、相交、相知。 可是，别离再一次中断了相交、相知。一夜怎能说尽人生的沧海桑田？钟声响起，前路秋山又几重？再相见，陵谷变迁，再用一夜重新认识彼此。 读此诗，让我想起我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再相见，是在公路收费站。隔着车窗，一眼就认出他那胖嘟嘟的模样。高声叫他的绰号，他转头在车流中找寻。我们四目相接。他从收费站的简易工作间急步走来，不断扬起胳膊，毫无顾忌地叫着我的绰号。 对白，全是糙语粗话。哪有握手，而是伸向车窗的一个巴掌。上学时，我们就这样打闹。看着像打架，其实是兄弟。 喇叭声催，没来得及下车就道别离。 可这一别竟成永诀!一场意外，他…… 噩耗，唤醒了上学时的记忆：他用课桌板压疼了我的手指，我一脚踢黑了他的眼圈……打闹常常失手，可我俩从不记仇。 相聚已成回忆，重逢定格在那里…… 读此诗，让我想起了戴叔伦的那首诗《江乡故人偶集客舍》： 天秋月又满，城阙夜千重。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风枝惊暗鹊，露草泣寒虫。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晓钟。 “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不期而遇的久别重逢，总令人生疑：是现实，还是梦境？数杯下肚，座上皆醉语，更令人恍惚。晨钟能醒酒，羁旅愿长醉，可终究要启程。 风起了，随风、逆风总要行路，衣沾秋日泣露，倾听秋虫哀诉，哀伤再多，也得举步。即使方向相反，前行，才能缩短重逢的路途。 去年冬天，晚上下班刚回寓所，看到同学发来的微信。问：“晚上忙不忙？不忙的话出来聚一聚。”我回复：“在新疆支教，没办法聚呀！”他回复说，我就在五家渠，咱们见见。我惊愕不已，相隔千里，竟重逢。转而生疑：“怕是搞恶作剧，开玩笑吧？”转而又想：“他从来不开玩笑啊！这是怎么了？” 细问才知，他们医院派出专家来五家渠第一人民医院指导工作。那天晚上，我们聊了过往的岁月，不可避免地谈及了人生的无常，也追忆了朋友之间互助互勉度过的难关…… 那天，下着雪，和老家的雪一样大。他说，想去雪里走走。雪花落着，落于发间消融成水，顺发梢滴下。雪花落着，落于肩头，慢慢地积了一层。是啊！哪个中年人的肩头没有堆雪？雪花落着，我们走着，踩出了咯吱咯吱声…… 谁说落雪无声？听!落雪中传来儿时滚雪球、打雪仗的欢闹；落雪中传来院子里母亲捣碳、父亲除雪的交响；落雪中传来拉着恋人后襟滑过雪地的笑；落雪中传来夫妻共度来日的商量…… 落雪中传来行者足下咯吱声…… 落雪有声，只不过，有的已远，有的还近。望——远处传来的落雪声引起的不仅仅是伤感；望——足下的踏雪不要急着走远。 脚印或许会重叠，人生却难不见不散。美好的声音耳畔常回响，温暖的画面眼前常浮现，心就不会那么容易死去。心若不死，有何悲哀？ 回读“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想起街巷俚语：“老家伙!还没死呢？”。如果用我老家的对白来翻译，语气更冲：“老枪崩!还没死呢？”若是外人，听到这样的话，还不打起来？可知己爱听这话，因为话糙情却真!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感同身受。茫茫人海，江海逢，忘了岁月，也不能相忘于江湖；饯别宴上，离席去，转身的那一瞬已期盼重逢。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李龟年，对杜甫而言，仅是个熟人。熟人重逢竟也勾起了岐王宅里初见时的回忆，勾起了大唐盛世不再的伤感，更何况是知己重逢？重逢最怕别离! 好梦成真若梦中，好事成双疑祸行。江湖重逢最难别，转身即逝无踪影。 人生总沉浮，沉沦见真情 过司空曙村居 卢纶 南北与山邻，蓬庵庇一身。繁霜疑有雪，枯草似无人。遂性在耕稼，所交唯贱贫。何言张掾傲，每重德璋亲。 喜见弟卢纶见宿 司空曙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读这两首诗，让我想起了他们。得知我们离同入疆，他们夫妻精心准备了饭菜，给我们一家饯行。饺子，亲手包的；馅儿，自己调的，特别有味。我们吃了好多。从未走这么远，这次真有种“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感觉。 那晚，我们的交谈跟饭菜一样丰盛。这几年，各忙各的，虽然住在同一座城市，却相聚甚少，但这从未影响我们的深情厚谊。 为数不多的相聚，我们交谈的话题最多的是读书。他喜欢历哲，我喜欢历史、文学。他喜读历史大事件，我则倾心于历史的琐屑。大事件改变历史，读书，足见他的气魄。宦官史，宫女史、贪官史、清官史、礼仪史、娱乐史、人口统计史等等，这些历史的琐屑中藏着不同历史时期的真实生活。读书，见出我的狭小。他有理想，有追求，将来必有作为。我呢！凡人一个，但求不做庸人便好。 他的话似火，时时燃起希望。每次听他说话，总有一种冲动：欲明日跃马扬鞭，再驰骋一回。我的话似水，冷不丁浇来，他那小火苗窜了窜，又燃了起来。 每当水欲结冰，他若获知必来，虽不能让我滚沸，但至少没任我结成冰块。谁说水火不容？没有这火，我早是不流动的冰棱。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其实，没有那场夜雨，树叶自黄；其实，没有那盏燃灯，头发自白。雨来，是要让树明白：今秋叶落，明春抽芽，何必自伤？燃灯，是要让沉沦日久的人明白：你若自伤，光也无奈。 黄叶簌簌应知雨，白发寸寸懂燃灯。 “以我沉沦久，愧君相见频”，看着他激情燃烧，我羞愧难当。他就像卢纶，历经挫折，激情不减。 大历十才子中，卢纶与司空曙当是才子中的才子。他们既是表亲，又是知己。两人的性格正好相反，卢纶善交际，与当朝宰相几乎都相善；司空曙性格耿介，忤逆权贵，总被贬。卢纶凭借交际混进了官场；司空曙因为耿直回了老家。 但司空曙之落魄并未影响司卢二人的友谊。 “遂性在耕稼，所交唯贱贫。”不违君之意，常顾蓬门径。 人生浮沉总是沉，沉沦日久见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