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战友任二喜

陶 然

题记： —— 为了忘却的祭奠

01

　　任二喜去世了。 他是在退伍三十七年后给他的儿女们留下了展展的十间正房若大的院落，由一个爹死娘嫁孤苦伶仃的孤儿入伍当兵退伍当工人，后来不经意得了肺癌后不久就不治而逝了。任二喜给这世上留下了一表人才的儿子和如花似玉的闺女，以及年龄相仿的老伴儿、若干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

任二喜享年六十三岁。　　

任二喜是山区来的。 任二喜的老家在我们县革命老区最高的一座山头上，去他老家一趟，汽车马力小了都上不去。任二喜是个孤儿。从小爹死娘嫁鬼吹灯，是他的一位叔伯哥哥一把鼻涕一把屎的把他拉扯大的。任二喜入伍后，在县里集结我俩就在一块儿。在焖罐车厢里挨在一起焖了一个下午一个整夜又一个白天，临近天又黑时火车才把我们这些一脸茫然的新兵蛋子们吐在了密云县火车站；排好队，军装上有四个口袋的干部们声嘶力竭地拿着手电筒照着紙喊着名字分好兵，接着稀里糊涂地爬上一辆带帆布篷的军用卡车稀里糊涂地把我们卸在了大山沟的营房里，又赶紧按口令去伙房给饿瘪了的肚子满满地塞了一肚子大米猪肉炖粉条，这才去临时的宿舍里坐下喘了口气。　　

猪肉炖粉条太咸了。吃得时候狼吞虎咽没感觉，歇下了口干舌燥渴的要命就拼命地使劲儿地喝水。临时住宿不分床位，任二喜就和我挨着睡结果任二喜就尿床了。后半夜也不知道几点我俩就急急忙忙地滚下床来，把他的湿褥子湿被子全拆了洗。说是洗也就是在水里全弄湿然后揉巴揉巴拧干了，山尖尖上的天才显鱼肚白，连棉花带褥套被套全搭了出去才松了一口气。　

　想想吧，一个孤儿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参军入伍到部队头天晚上就尿了床那他不是自找倒霉嘛！

“怎么回事?”天大亮后，出了宿舍门走十几步就爬山的营房里，迎着寒寒的寒气，来了个四个兜儿的干部眯着双眼打着呵欠指着湿被褥问。

“报告首长，焖罐车厢里有水，没看见，全湿了。”任二喜一时语塞结结巴巴憋得脸通红通红，我怕他露馅，急忙替他回答。　　

干部相信了。干部说:“会缝吗？”我回答说:“参军来时，家里给带了针线，我们自己会缝。”

干部点点头，向我俩微微地笑笑，甩着臂，走了。

自此，任二喜和我成了好朋友。从新兵连一个班到连队一个班，从操场到靶场到兴隆县北马圈煤矿挖煤到丰宁国防施工挖掘坑道，只要我在前，后面准跟着他——我的战友任二喜。

倒是直到退伍，任二喜再也没有出现“尿床”这种事。

02

　　任二喜眼睛很小，双眉淡淡的。任二喜嘴唇厚，下嘴唇更厚，战友们戏谑他“地包天”，他不恼，反而应。任二喜个头中等，也就一米六的身高，三号的军装穿到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扔到人堆里马上就消失马上就找不着的主儿。任二喜爱抽烟但从不抽一毛钱以上的卷烟，八分钱一包的“勤俭”、“支农”卷烟，他抽半支，剩下的半支小心翼翼地塞进火柴盒里。更多的时候任二喜吹“喇叭”抽旱烟叶。　　

任二喜把五分钱一紙袋的旱烟叶搓得碎碎的，再揉进少量的树叶；报纸裁得卷烟紙很窄很短，卷出来的“喇叭”烟卷很细很小以防浪费。任二喜的烟瘾极大，隔不了二分钟那才塞进火柴盒的半截烟就又含在了他的双唇间。任二喜爱惜军装，当了三年兵发了近十套军装就只穿了一套冬装两套夏装还是在县武装部领的。有城市兵退伍不要军装不要大头鞋解放鞋他全部捡回来洗吧洗吧叠好刷刷干净晒干藏了起来，退伍后分配了工作上班工装下班军装以至于他临终前还是军装裹身只是旧了许多许多。　　

任二喜当了三年兵，不会走齐步不会走正步没有扔过一颗手榴弹真弹。任二喜在新兵连走齐步，迈右腿甩右臂然后出左腿甩左臂，把个七一年入伍的天津籍的新兵班班长气得又恼又笑。任二喜走正步，全新兵连就允许他一人两臂夹着身体不甩臂光迈腿。任二喜手榴弹教练弹只扔十七米三年兵没体会过扔真弹的快感。　　

那年团里对全连射击进行验收，还没进靶场副连长把我叫一边儿，偷着捏着塞给我三发子弹对我说:“二喜的靶位和你挨着，你盯着点儿，不行就给他补两枪，反正不能不及格。剩下的子弹还缴我。”我应了。结果任二喜的靶子打了十一个眼儿八十六环。作训股不让了，调查了一阵子就不了了之了。事后我才知道，报靶员给任二喜报错了靶，害得我把三发子弹都射在任二喜的靶上给他补了二十八环，全连射击优秀顺利过关验收。　　

03

　　那一年部队大缩编我们连命运不佳被撤编了，许多许多优秀的干部优秀的士兵都得提前结束部队生涯依依不舍地离开部队。干部好说，国家保分配保工作保住房保生老病死。当兵的没有这些“保”，原则上是哪儿来回哪儿。连队像沸腾的油锅，班不像班排不像排到处都狼藉满地，有个别早走的战士的睡铺也被人抽走了铺板露着一片空显得那么不协调。干部们这些天都绵羊了听不见一声呵斥看不见一位背着手耀武扬威，每个人都放下架子降低姿态说话客客气气乐乐呵呵，唯恐哪个老兵把幺蛾子找到自己头上触倒霉。

我很走运，留在了部队等待整编。

　　任二喜也在撤编之列。

中午连里大会餐时我就见任二喜泪眼婆娑不好好吃饭，我坐在他旁边使劲给他夹鱼夹肉夹凉菜倒酒，他就是不动筷子，我也是没辙。天擦黑的时候我俩坐在了营房对面山坡上的松林里，任二喜嚎啕大哭起来我也陪着他一起掉泪。但我后来喝住了他:“别嚎了！你他妈长得是毬还是肉啊?”我在他的脖颈上拍了一巴掌，“听我说。”任二喜不哭了，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打听过了，农村兵退伍后一是老婆有正式工作的给安排，二是无依无靠的孤儿给安排。你回家有希望。”任二喜说:“真的?”“真的！”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心里根本没底，只是为了安慰他让他没有遗憾地离开部队。　　

那晚军营在的山沟里的天没有月亮，连星星都不肯露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不情愿的在天边值班。满山沟除了兵们的宿舍，到处是漆黑一片。军营順山沟的坡度而建。哪儿哪儿都是台阶一不留神一脚踩空你就得摔个四肢朝天。退伍兵们的告别声抽泣声叫骂声摔东西声赶着兵们上车的催促声混杂成一片，演绎着部队撤编叫人心碎叫人彷徨叫人失落叫人无可是从的交响曲。不知何时又起了山风吹得山坡上的松树林呜呜的松涛声呜咽着真他妈的叫人心酸。我孤零零地站在营房门口，目送着载满退伍兵的军用卡车屁股后的小红灯渐渐淹没在黑暗中，唏嘘了老半天老半天，仿佛自己的五脏被掏空下身被阉骟了一般—— 一般！　　

后来我得到了消息，任二喜就因孤儿无依无靠被民政局安置到了地区级的一个大国营工厂当工人了。二级工，月工资三十九元六角整。不过我还听说，任二喜的工作三班倒，下了班他就推个破自行车走街串巷作小买卖。春天卖水果夏天卖时令菜秋天卖萝卜白菜冬天卖花生瓜子，直卖得他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生了孙子盖了新房买了汽车。任二喜后来不抽八分钱的烟卷了，但他的烟瘾依然很大很大依然是抽半截留半截塞进火柴盒二分钟后再叼回嘴上。任二喜穿了一辈子军装，全是当兵时捡下的攒下的。任二喜没穿过新式的军装，想起来，确实是个大大的遗憾。

初稿于 丙申年 九月 初一（2016.10.1）

三稿于丁酉年二月二十三（2017.3.20）

后记：

我写这篇文章，完全是为了祭奠我的那位早逝的战友。现终于如愿以偿。我的那位战友已去世好多年了，作为活着的我，无时不刻的怀念着他。他虽然像一粒沙子，极其平凡，但他的身影老在我的脑海里游荡。因此，憋了近一年，终于在清明节前将此文脱稿，献给早逝的任二喜，也献给所有早逝的战友。

诚望所有读者在文章后面的点赞处点赞。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忘却的祭奠。

（本文“任二喜”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