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

萤火

二奶奶和她的重孙子女

二奶奶有一张团团的笑脸，面皮光光的，盘腿儿坐在炕上。她能一动不动地坐上一个时辰，就像是在打坐。

不管你多少年多少年没有回家乡了，一走进家院儿的大门儿，台阶上坐着观街景的奶奶就会眯着眼望着你走近。“奶奶！”我叫。“呵，是惠呵，回来了？”奶奶轻轻的说。

34岁那年我第一次回家乡，奶奶也是说：“回来了？” 轻轻地，然后便眯着细眼看我和叔叔、婶婶、弟妹们搭讪。奶奶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打听。她什么也用不着打听，在她眼里，世界就是如此简单，人们在生，在长，走开去，又回来……。

我把大菠萝从包里拿出来。“这是菠萝，南方长的，给您看个新鲜。”奶奶没见过这东西，她双手捧着菠萝，端详了半晌儿，又掂掂分量，说：

“这么大个果子！你说，这得多大的树才经得住它呀？！”

奶奶大半辈子没出过方圆二里地的小镇。她从乡下嫁进镇来，给我二爷作妾，那时才17岁。

“那会儿人为啥娶妾？”我问奶奶。

“有为摆谱的，有为没儿女的，有一枝儿两不绝的——就是说哥儿俩一个儿子，这儿子长大了就说俩媳妇儿。”

“那我二爷爷是为啥？”

“三十好几了，没儿子。那会儿小子可值重了，没小子可不行。我家穷，娘死的早，爹抽大烟，不管好赖就把闺女推出去给了人。”

二奶奶进门儿的第二天早起，就被大老婆支使着去倒尿盆子。她不干，拗了半响，终是拗不过。从此就开始了使唤丫头似的生活。二爷爷从来没有在她的屋里睡过整宿，从来都是完事儿就走。问奶奶：

“那事儿有意思吗？”

　　“有啥意思！”奶奶说。

二奶奶没有体会过多少夫妻恩爱，却给二爷爷生下十个儿女，活下来两男四女。奶奶说：“那会儿生孩子可不比现在，在炕席底下土炕上呆三天！”土炕上铺上沙土，产妇就躺在沙土上。

二奶奶一连生下两个儿子以后，在家里的地位才有了提高。

她在这小镇上一住就是几十年。二爷爷活着的时候，谁也不让出门儿。奶奶头一趟出门儿，是在爷爷死后，我叔找了辆车，拉着她直奔几百里外的北京城，奶奶这下才见了世面。

二奶奶和她的儿女及孙辈

奶奶现在老了，哪儿也不想去了，哪儿也不如家乡好。有点儿头疼脑热，一天中多少次儿孙、乡邻们的手掌扶上额头；有病要吃药了，我叔把每一颗中药丸都搓成几十个圆溜溜的小药丸儿。

奶奶88岁了，我靠近炕头儿，问：

“奶奶可好？”

“还行。也不那么总好，这几天咳嗽。”

仍是笑眯眯的，微仰着下巴望着我。

我说：“奶奶，您怕死吗？”不知怎么就问出这么一句，婶子在一边儿直瞪我。

“死就死呗，总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那死就有意思？”

“谁知道呢？”奶奶说，仍是笑眯眯地望着我，奶奶对这个话题不反感。

“奶奶，您说，死了是不是就能见着死了的那些人了？我爷爷、我二爷爷、我爸爸他们？”

　　“谁知道呢？咱也没去过。”

奶奶不怕死。那年我去时，叔叔家正在翻盖房子，一家人借住在邻居家一间低矮破旧的小屋里。炕上坐着奶奶，地下跑着曾孙女儿们，村南三里地的坡上就埋着我家祖上五辈的先人们。也许奶奶觉得，生死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活，就活在儿孙们的身旁；死，就躺在长辈们的边上……。年年岁岁，清明祭日，自有后人扫墓烧纸，告诉他们家族的延续。他们——躺在地下的祖先们，躺在青山之上绿草之下的睡人们，也永远在注视着儿孙后辈，永远在默默地保佑我们吧？他们的目光，一定如二奶奶一般宁静安详，似睁非睁，似醒非醒，对于尘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升迁沉降，怀着不熄不燃的超然与关怀，在永恒的守望着吧……

——初稿于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