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是山，面前是河》

星川

4月1日单位放了几天假，一家人回了老家。媳妇有事，说了一会话，开车去了娘家，他表弟结婚，要去祝贺。中午，父母，我，儿子，侄子，高高兴兴吃了一顿火锅。肉片，墨鱼仔，血豆腐，宽粉，鱼丸，油麦，还有一斤鸭肚，很丰盛。父亲和母亲牙齿不好，很喜欢涮吃又薄又嫩的羊肉片。

天气热，火锅底料又辣，打开电扇，还是流汗。母亲不在意，说：“天热多流汗，能把身体里的毒素排出来！”

父亲喝啤酒，兴致盎然地倾听我儿子谈论他在大学里的见闻。他戴上老花镜，用我儿子手机中的百度地图端详大学所在的位置，说：“这里离我当兵时的军营不远！”

儿子惊奇：“爷爷，你会看地图！”

父亲很自豪：“这有啥？五十年前你爷爷可是炮兵班测绘员，专看地图，计算目标坐标，测量炸点方位和距离！电子地图花里胡哨的，其实和纸质地图差不多。”

儿子问：“爷爷，你真打过火炮？”

父亲说：“当然，我团里主要装备八五加农炮，那家伙，好几吨重，厉害着哪！一开炮，地动山摇，石子乱崩，炮弹能飞一万五千米，就是三十里地，落地能炸出一米深的坑！”

儿子吃惊：“炮弹飞那么远！”

父亲摇摇头，比比划划说道：“也不一定，同一门炮，炮弹有很多种，榴弹能飞很远。要打穿甲弹不行，也就1000米左右！穿甲弹是实心弹，弹头重量大，发射时炮筒仰角低，炮弹飞行抛物线平直，近距冲劲大，飞不远，打得准，主要贯穿可视距离内的硬目标！”

见孙子听得入神，父亲更兴奋，又喝了啤酒，脸色涨红，说道：“你看咱这五间房，别看是水泥砖垒铸的，一发穿甲弹过来，从这头穿到那头，全是窗户大的窟窿！”

母亲有些生气：“别瞎比划，咱盖房不是让炮弹炸的！”

大家都笑，父亲不好意思：“其实我就当了一年的炮兵，我是高中毕业，那时候属于高文凭，又会画画，就被调到了文工团，放起了电影！没想到，这一改行放电影，就是将近四十多年，今年才歇业!”

说完，父亲无意间叹了口气。

下午，父母和我商议，把去年囤起来的十几堆玉米棒子脱粒，趁着价格高，卖掉一部分。这些玉米就装在院子里的钢丝笼内，入夏后雨水频繁，也怕发霉。毕竟是将近二十亩地的收成，不敢大意。（一共三十多亩，己经卖掉了十五亩地的玉米，还了原来赊欠的购买化肥农药、雇佣机器收割耕种的费用，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剪开囤玉米的钢丝笼子，玉米滑塌而出，母亲用耙子翻了翻，皱着眉头说：“看，有些玉米棒子捂霉了，不多，不过，咱得先捡出来，有黑霉的粒子掺杂，咱这玉米就就卖不上价了——粮食贩子精明着呐，不放过一点压价的机会！”

母亲和父亲把玉米摊开晾晒，仔细地把发霉的玉米棒子捡出来，堆成一堆（这些东西可以撒到菜地里当肥料），一个小时才捡干净。父亲带着我把脱玉米粒的机器抬出来，插上电，机器轰隆作响，震得耳朵发麻。我用大铲子往机器里铲玉米棒，父亲负责把玉米芯推到院子南边，母亲收拢玉米粒子。二十多分钟，一笼子玉米脱粒结束——主要是捡发霉玉米费功夫。

等第二笼子里面的霉玉米捡干净，插上脱粒机的电源，脱粒机却没有丝毫响动。父亲检查后发现，一根轴承断裂。一点点卸开机器，寻到一根旧轴承换上，拧紧各处螺丝，再插电源，机器咣咣响动，修好了。此时，天色已晚，大家洗手吃饭，用中午涮肉的汤煮面条，味道也不错。

4月2日早晨，我七点才起来。走到院里，五笼子玉米已经打开，霉玉米也捡拾干净。母亲在蒸鸡蛋羹，我问她啥时候起来干的活。母亲说：“四点半，人老了觉少。”

这一天，活干的很顺利，脱完粒子的玉米芯在院子南面堆成一道小城墙，玉米粒也堆成小山丘。这一天太热，我的脸晒得通红，嗓子里也糊满土尘，吐出的痰都是浑浊的，泥团子似的。我儿子和侄子也帮忙，和爷爷一起向南边搬运玉米芯，很快受不了太阳的热度，躲到屋里玩起手机。父亲倒不在意：“孩子面皮薄，受不了晒，干点活意思意思就行！”

4月3日早晨，父亲五点去地里安装浇地的机器，我和母亲剪开剩余的七笼子玉米，一点点捡拾霉玉米。八点父亲回来，吃了口饭。

母亲对我说：“今天该抽点空去你干娘家看看，你干哥他爸大年初二去世，闹疫情，当天就下葬了，也没有给亲戚们说。他爸刚去世，听说又离婚了，孩子也被媳妇带走了。你干哥是个实诚孩子，不知道多难受，你总得去一趟看看。”

我换衣服的时候，父亲说：“这么大事，光一个孩子去说不过去，我也去！”

父亲洗把脸，刮了刮胡子，开着他的小电动三轮汽车带着我去干娘家探望。干哥去德州拉砖去了，干娘在家，见到我们，高兴，也伤感。她反复地说：“没办法，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年底发病，大年初二到医院，医院里也没多少医生，药也不全，人就没了，拉回村里，只能当天埋。都闹疫情，舍不得又怎样！”

临走时，我留下些钱让干娘买点东西，干娘推脱不过收下，告诉我：“你哥这段时间也煎熬，出了太多的事，都得他扛着。你和你哥打小对脾气，关系好，多给他打电话，开导他！”

回家后，又脱了一笼子玉米。玉米粒子已经没处堆放，父亲在西偏房铺了塑料布，墙上也钉了两层，隔潮。我往西偏屋里推了十几车玉米粒子，院子里才空敞许多。太阳毒辣，小推车都被晒得发烫。

下午，正在忙碌。媳妇开车来了，带着儿子回了县城。我留下，继续和父母忙碌。

傍晚，终于所有的玉米都脱粒，玉米粒堆成小山包。歇息喝水时，我突然发现父亲的手腕不对劲，凑近一看，已经肿了一圈。母亲说：“前几天，你爸和别人一起合伙搬砖铺路，几天没闲着，累的。”

父亲说：“没事，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晚上，我用凉水泡了毛巾捂捂！”

我正难受，看见母亲的左手拇指有些异样，瞪大眼睛仔细看，母亲拇指的指甲盖已经发黑，并且掉了一大半，指尖全是疤痕。

我吓得拍腿：“娘，这是咋了！”

母亲说：“就是砸了一下，也没事，已经好了！”

我觉得心头发颤，说：“你俩干活小心些，也别再忙乱这么多活，70岁的人了！”

天色黑下来，也起了凉风。母亲去做饭，我和父亲用小推车往西偏房里运送玉米粒。父亲见光线不好，打开屋门口的灯泡，向远处看看，西边天际隐约有闪电的光芒，喊了声：“不好，可能有雨！”

我查查手机，确实，晚间11点有雷雨大风，局部冰雹。

母亲从屋里跑出，也找了一辆推车，大家忙乱。风越刮越大，已经能听到南方传来雷声，闪电越来越亮，可是玉米粒堆成的小山总不见减少多少。

赶巧，东营的两位堂姐来了。堂姐的大姨病了，她俩从东营赶来看望，顺道看看我父母。父亲和母亲陪着堂姐在屋里说话。我不敢闲着，向表姐问候几句便来到院子里，一刻不停地装玉米，推车，往西厢房倾倒，再回来，再装玉米。已经觉不出累，脑海里只有父亲肿胀的胳膊和母亲瘀黑的拇指。

一小时后，雨点簌簌落下。堂姐辞别，去她们大姨家住宿。父母张望院子，有些吃惊，玉米粒子已经全部运到西厢房里，地面也打扫干净。

母亲笑着说：“今天亏了俺孩子在家，俺想用塑料布盖一下，没想到一个人捣腾屋去了！”

雨越下越大，我们吃了点饭，母亲带侄子去休息，父亲收拾碗筷。

我这才觉得有些乏力，手臂酸麻，走出屋子，坐在屋檐的挡雨铁瓦下看雨。雨点密集，自黝黑的空中落下，砸到各处，噼啪作响。

寒气吹来，有些冷。父亲从屋中走出，拿着一件外套，我接过，披在身上。

父亲找了马扎坐在我旁边，父子两人一起看雨。

沉默了一会，父亲问：“孩子，这段时间你心里有事，是不是思谋买房的事！”

我点点头：“是，我想买了房，就把你俩接到县城，别下这种苦力了！现今，没有便宜的低楼层！不买吧，又怕攒的钱贬值，更买不起了！”

父亲说：“买楼的事，都埋怨你不果断。我知道，你担忧的事情多。在部队就有一句话，参谋好出策，将军难决断，考虑的事情不在一个层面。你也怕钱用光了，再贷上款，老人和孩子有事用钱的时候就会窘迫！”

我笑，知子莫若父。

父亲接着说：“原来我和你娘是家里的主力，现在只能是助力，别担心我们，人越老，命越硬。你和你妈性格相像，都是守家的人。决断事情，你也别太瞻前顾后。今年经济形势都不稳定，但是，有些事要来，你挡不住。就像洪水来了，你在家门口修个小土坝，不管用。大势如此，个人只能随从！”

停了一会，父亲又说：“遇到大事也别莽撞，心底要有定力。就说通货膨胀吧，人心惶惶，房产中介也忽悠，可是你记住，物价就像一杆称，粮价是秤砣，那头起的再高，也会被粮价坠住。再说，钱越贬值，贫人越增多，消费不起价高的东西，房子就不会金贵。好些事，你自己看时机！”

又聊了一会，父亲回屋休息了。我在屋外多呆了一会，漫天雨声，夹杂雷鸣。思考父亲说的话，心里安定许多。

4月4日，早晨，雨停，母亲早起，给我烙韭菜盒子，一张韭菜盒子里打了两个鸡蛋。吃完饭，父亲把我送到恩城，我坐公交回了平原。出家门的时候，母亲嘴里念叨：“眼镜，钥匙，手机，还有大褂子……”——我忘性大，丢三落四，时间一长，母亲把我离家必带的物件记忆成顺口溜，临走时念叨一遍，生怕我落下东西。

晚上，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正在画木质花盒，母亲和侄子负责给画好的花盒套上防碰撞的塑料袋。

4月8日晚上，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在蒸包子，父亲问我明天有没有空回家一趟拿些东西。我明天要给居家学习的学生上钉钉课，没有多少空闲。父亲说：“这样吧，我中午把东西送到恩城，你到恩城接一下，用不多少时间，我的三轮车电力不强，行驶不到平原。”

4月9日中午，我坐公交去了恩城。父亲在那里等着，从三轮车里拖出一个大塑料袋。父亲给我点数：“六十多个包子，猪肉馅的，还有六十五个真空包装的鸡腿，是你娘从干活的食品厂买来的，都是精挑细选，还有五十个卤鸡蛋。你没空做饭的时候，就吃这些！”

送走父亲，我坐上返回平原县城的公交，袋子放在旁边坐上。一位王杲铺的老太太去平原看孙子，坐在我旁边，她看着袋子问我：“你娘给你带的？有包子，还有这么多零食！”

我笑笑说：“是，我娘做的包子比买的包子好吃！”

老太太说了句：“真应了老俗话，疼娘的是闺女，娘疼的终是儿啊！”

听了这话，我眼泪差点掉下来，说：“我家就我兄弟俩，没有姊妹！”

老太太郑重地看着我，说：“那你应该更得对爹娘好！”

这次我没忍住泪，转头看车窗外，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窘相。

这几天，给学生们上课，有一道题：四川盆地冬季为什么比长江中下游平原温暖。答案是：北部的山脉阻挡了寒冷的冬季风。讲这道题时，我觉得心里温暖。活在人间，父母何尝不是一座大山？矗立在我们背后，把风寒阻挡，也让我们心有托付。世上有风有雨，泥路跌宕，当疲惫时，当身心透支时，有父母在，就有温暖的手伸来，不嫌不弃，竭尽全力扶持着你向前走。总有一天，我们这一代，也会成为大山，下一辈人就是山中流出的河，顺着山脉的起伏，淙淙前行，开拓远方世界。

亲情如山，永世巍峨；亲情如河，永世绵长！

（4月17日在单位值夜班，空隙时写下一点心情，留下记忆，不让时光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