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家书抵万金”的年月

孟虹

<h1 style="text-align:center;"> </h1><h1 style="text-align:center;"> </h1><h1 style="text-align:center;">那些“家书抵万金”的年月</h1>孟虹撰文/摄影 　　 “家书”，定义应该是“家人的书信”，而我自作主张将其延伸，广义到亲朋好友的书信。在海外教学生理解并记忆“信”这个字时，我又望文生义地将其拆解为“人之言”，说：人(亻) 把要对他人讲的话(讠/ 言)写在纸上，便成了“信” (其他含义先忽略不计)。管它是否牵强，反正学生很容易就记住了。 　　 说到信，也就是被我广义了的“家书”，想起了木心的话：“从前车马慢，书信很远……” 一封信走上十几二十天那是快的，经年累月那是常态，还不能遇到“烽火连三月”。所以杜甫老儿嗟叹“家书抵万金”！即便到了有汽车、火车、轮船、飞机的年代，信之往来也快得有限。“平信”稀松一两周，还要看地域；想要再快些，多花钱买航空邮票，也得等上三五天。想要既快又保险，那就一定要 “挂号”或“双挂号”了。倘若遭遇WG那样的动乱年月，凭你什么方式，信件的传递都是无期而没谱的。我，就是那个时候理解了“家书抵万金”。 我第一次收到“信”这种东西，是离开我那正在读着的初中二年级的建水县第一中学，刚进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歌舞团不久。两封。 　　 一封来自同桌的男生，一个成绩极好，木讷忠厚的学习委员，姓杨。杨委员一个数学尖子，我一个数字白痴，被安排同桌，老师显然"别有用心"。我泼，他蔫，欺与被欺的对子自然搭成。我在桌上划了"楚河汉界″，杨委员只要胳膊稍有越界，就会被我一掌打去，他总是一脸无辜地怯声嗫嚅……我充分利用老师的“别有用心”，常把杨委员的数学作业拿来抄，那是他愿不愿意都必须愿意的事。杨委员说他给我讲解，意思是要 “授之以渔”，我说不要，直接要“鱼”！期末考时，才知道这嗟来之“鱼”没那么便宜——和考100分的数学尖子同桌的我，数学考了9分！这“鱼”是怎么吃的？！我纳闷，竟没吃出点儿悟性和灵犀！即便如此，我依然懒得要“渔”，依然坚持吃那不知其味儿的“鱼”，于是，和杨委员之间的抄与被抄，欺与被欺，继续依然。 他竟给我写信？！说是从来不曾怨过我……信上的字还跟以前作业本上的一样秀气而拘谨。 　　 另一封来自总戴着雪白遮阳帽，总穿得干干净净的体育老师，姓卢。我曾是学校体操队队员，课外活动时间就归他管，被他训练着玩自由体操、平衡木、单杠双杠高低杠……我身体条件很适合这项运动，因此体操玩得蛮好，人却蛮不乖，常常捣蛋，就常被卢老师训斥。被训得不悦了，就伺机报复他一下。最让他跳脚的一次是：我悄悄′摸进他从不上锁的宿舍，用墨汁在肮脏的篮球上画了眼眉耳鼻口，往他雪白的枕头上一跺，再盖上他干净的被子……气得他嗷嗷直叫，扬言当年的优秀队员不再有我，要罢我体操队长的“官儿”，还要开除我……年底，我既没有被开除，也没有被罢免，还得到了那张“优秀队员”的小奖状。我知道：卢老师是珍惜我的，却也是头痛我的。 他也给我写信？用和他嗓门儿一样豪放的笔触说：刚看了一部叫《女跳水队员》的电影，于是想起了曾令他头痛的女体操队员。 　　 两封来自母校的信，第一次让我感受到被人念想的温馨，有祝福自“远方”来的快乐。 　　 歌舞团常为驻军演出。我因年龄最小，体格瘦削干瘪，且脾性疯野燥辣，所以常被安排扮演男孩儿，即便演女孩儿，也是顽劣泼皮的那种。那可是些我不用“演”也能本色出戏的角色。恰恰这些角色备受士兵喜爱，故而交了不少士兵朋友，故而常常收到大把来自士兵们的书信。他们在信里都不呼我的大名儿，一致 “小脾气儿”、“小辣椒”地叫着写着。来信好多好多，我的阅读，除了“小红书语录”，就是士兵们的来信。信不信由你，最多的一次我同时收到四十多封——那是WG武斗，交通中断，信件积压所致。果然“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每逢这样的书信丰收时刻，我都兴奋异常，手忙脚乱地拆开信封，先匆匆看一遍人名落款，再一封封仔细去读。这些信，有的笔画工整讲究，有的潦草涂鸦，有的龙飞凤舞，有的淡写轻描，还有的错字别字连篇像是在测人智商……字儿们勾画着那些我熟知或不熟知人的音容笑貌、体魄气度、还有个性甚或为人……信中的话语有兄长般的关切，有玩伴似的调侃，还有让人费思量难猜度的“天书”……拆信时，不时能拆出某某人或手握钢枪，或手捧小红书的照片，而最让人激动的是能拆出几枚圆圆的，红底儿金边儿的毛主席像章…… 　　 这些来自军中营帐的书信，给我青春的惊喜，少女的自信。 　　 不久，我也当兵了，成了军中一小丫。军中小丫的书信总是数量多，来路广，于是练就了我高超的辩信能力——能在相当距离外从大堆信件中一眼认出哪封是我的，一个箭步上去随手一抽，既稳又准；还能不用眼看，仅凭气味儿就能辨别出某信的来路。记得某天晚上，部队在操场看露天电影，通讯员塞给我一封信。黑暗中看不清字迹，我拿着它闻了一下：“嗯，石家庄那厮来的。”身边的女战友不胜惊讶：“哇！你！神了！” 　　 天南地北的信件，风雨兼程来到兵营，给军中小儿女们带来无限欢欣，无限慰藉。却也徒生几多荒唐，几多困扰。“老班长信件风波”是我遭遇的第一波。 　　 老班长，是我入伍后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男兵。其实他不是兵，是排级干部，只是临时派到新兵连训练新女兵，任了我班班长。 　　 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分到了成都军区测绘大队的清绘内业三中队，老班长回到了自己的中队——航测外业四中队。两个中队同在一个大院儿里。 一天，我接到一封信，拆开一看，信头对我有名无姓的称呼和激情四射的话语触目惊心，我不由自主"哇!”了一声，引来周围女兵的围观——那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年代，一个小女兵的信，没什么不可以群起而阅之的—— 信就那么两个句子，一眼便可将内容尽收眼底，紧接着就是一叠连声的 " 哇！哇！哇！他？！……”——是啊！“他！” 围观者们都是他训练出来的我的同班女兵，谁不知道“他”是他？而他那有名无姓的落款赫然写在信尾落款处。 　　 不知谁报告了上级，班长麻烦了，被点名了，而且是在全大队干部会议上。据说情节是这样的：政委说我们大队第一次招女兵，是好事也带来麻烦……有的年轻干部已经开始不规矩了……然后一声疾言厉色：“XXX！站起来！你最近干了什么？！” ……那时，追女战士是违规犯纪的。 虽然后来查实，那信非班长所写，是四个男兵一起冒他的名写的——原因也是，他从新兵连回队后，常把新兵连的女兵作为谈资，而重点又常在那个当过歌舞团演员的人身上。于是，四个男兵就恶作剧，戏耍了他这一番，惹来天大的麻烦。 从此，老班长见我就躲。 　　 我们的部队，新兵是要荷枪实弹在军营门口站岗的，无论男女。遇有军官出入，哨兵必须立正致敬，军官则以军礼回谢。之前，我每站岗见到班长而立正，他都温馨地笑着还礼，还会停下问候几句。信件风波之后，只要是我站岗，他必定绕道而行——躲! 　　 后来我调到机关，离老班长稍远了；后来我复员，更远了；后来我嫁到云南，愈发远了；后来我到了澳洲，彻底远了。 　　 终于，2017年，测绘大队战友成都聚会了，头发花白了的老班长不躲了。我们豪迈地相逢一笑，泯了那段莫须有的“恩怨“。众战友叫: "老班长，把手搭在孟虹肩上!" 老班长问:“要得不？” 我说:“为啥子不？” 　　 类似“风波"不一而足……都是书信惹的祸。荒唐年月荒唐事，尴尬人物尴尬情！ 其实那时，本姑娘早与十万八千里外，华北平原上的另一支部队的另一名小军官私定了终身，矢志不移，义无反顾，压根儿无心“勾搭惑乱”身边这座军营里的官官兵兵，任何！ 　　 河北的小军官，四川的小女兵，天各一方，书信是我们的雀桥。每星期南北各走一封是我们的约定。为了不让书信丢失，一律航空挂号，把少得可怜的军士津贴花了不少在邮票上。 我想象过: 南来北去的两封信，会在北去南来的两架飞机上，相遇于某一时空点，瞬间对视莞尔，须臾擦肩而过，分飞向彼此被差遣的地方……想着想着，我会呵呵一笑！然后感叹：它们比人更幸运，它们能见到我们彼此的容颜，能触到我们彼此的手温。 这样的“两地书“写了七年，居然！这样的“情书恋”谈了七年。居然！ 　 “情书”，其实是无情之书，更没有“恋”味儿。“情书”们通篇没有“亲爱”啊，“想念”啊，“亲吻”啊，这种掉鸡皮疙瘩的字眼儿，只有：“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在革命路线上携手前进 ……致以崇高的战斗敬礼”等等等等。最能寄托或说是隐喻我们恋情的是他在信头称呼处不写我的名字，而是写“属虎的”，而我则干脆用几个圆圈画一头简笔的猪🐷…… 总之，那时的恋人们，至少我们这对恋人，总在“情书”里极其由衷地抒发革命情怀，展望共产主义，开展着批评与自我批评……只是，本就缺少温情的“情书”，到了我这种泼辣货手中，常常成了战斗的武器。于是，免不了“恋人”之间的文字厮打。 　　 忘了，某次我在“情书”里正二八经地谈到什么“严肃”问题，他也正二八经地像老师批改学生作业一样，用红笔批注了我的一些句段，还给我寄了回来。 “岂有此理！” 我立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把被“朱批”过的信撕了个粉碎。为了让他感受到我的愤怒，就把碎片装进信封，反寄了回去。 后来，有他部队的人描述给我：他接到"信"时，正在参加全团干部会议，乐呵呵地当即拆封，结果，“天女散花”！碎片满会场飞飏，他满会场追拾碎片。举座哄堂，严厉的团长也忍俊不禁，憋着笑训斥道：“搞什么名堂？！” 　　 之后，嫁了；之后，他要带我从四川迁去云南了。望着大堆行囊我们都发愁了。总得减掉一些东西，减什么呢？ 他盯着小山似的一堆信，说：“烧了吧。”我不肯。他又说： “都结婚了，还留着？”我还不肯。 霸道的母亲叫道：“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还带走！要多少托运费?”于是，不由分说，付诸一炬。我心里那些抵得万金的书信们呀，化作漫天飞舞的灰蝶，随风而去，不知所踪…… 　　 多年后，传说有毛主席、林副主席、周总理……有李铁梅、杨子荣……有工农兵、知识青年……等等等等的邮票已经价值连城。没远见的娘呀、他呀、我呀，悔不当初呀！当初信封上，挂号信封上那无以数计的特殊年代的特殊邮票呀！“家书”，这时，可真是实际意义上的“抵万金”了。而，“万金”，不知所踪。 　　 岁月一天天走着， 书信一封封写着； 给朋友，给家人， 给所有期待着“家书”的人； 无论烽火岁月， 无论太平盛世 …… 突然，人们说写信不用笔了，用键盘；说寄信不走邮路了，走网路……说时迟，那时快，什么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们就被裹挾进了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时代——电脑时代、信息时代、网络时代、大数据时代……人们用QQ、MSN、Email、博客、微博、微信、推特、视频……书来信往无需鞍马鸿雁，电波会在几秒钟内将信息传达；轻易到手的“家书”不再抵得万金；邮局只剩下送账单的功能……方便！快捷！巨爽！ 而我，却在享受了方便快捷之后的不久，突然不爽了。 索然啊! 　　 索然啊！没了屈指行程望穿秋水的等待；没了听到邮递员自行车铃声后的雀跃；没了拆信时的心跳过速；没了往信筒里轻轻一投的快感以及之后的又一番盼望；更没了信封信笺上那妙如其人心性体态的手书墨迹。 一声叹息：那些“家书抵万金”的年月啊，归去来兮！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那些“家书抵万金“的年月啊，</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归去来兮！</h1><h3> </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