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淑芬（6）

没根

6

门从里面打开的那一瞬间，淑芬这心里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头梳理得整洁的白发先探出来，不是他又是谁呢？

“大妹子？怎么是你？”老头的脸上有些惊诧，但马上又咧嘴笑了。门外的小老太太微驮着背，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耳后，身上的棉袄还夹着一些潮湿的味道，怕是外头又下雾了。

“这……”淑芬一时语顿，眼睛垂下去，看向手里拧在一起的袋子，她还不知道这老头姓啥名啥，怎么称呼。被他这么一问，更是觉得冒失，身子歪了歪，竟向外退了半步。

“快进来！外头冷。”老头伸手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另一只胳膊托着她的肩，往餐桌前引去。

淑芬心里有些怪异，那种感觉是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她也说不好，总之，她有些后悔这么冒失地出来，但又有什么东西在作祟让她不能马上离开。她告诉自己，这个周末孩子们都不在家，是难得的机会向老头致谢，她可以一个人在家里很自由的行动，谁的事都不碍。当然，具体为什么致谢，她也说不好，就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大概是因为他在众人面前维护了她吧。

淑芬那双满是褶子的眼皮下，一双暗黄的眸子缓慢地转了转，落在那碗玉米面糊糊上：“大哥，上次说给您尝尝的。”

老头脸上的褶子一点点地撑开，向后拉去，两排假牙完整地暴露在白色的吊灯下，明晃晃的闪着：“就那么一说，你还真记心上啦。”

听他这么说，淑芬倒有些不好意思，眼眸也垂下去几分，她刚想说，不是大碴子粥，她没买到材料。却听得“哧溜”一声，老头的半张脸就搁到碗边了，那迫不及待的贪吃相，竟像个小孩子一般。

淑芬脖子向后拉，眼里生出几分嗔怪，满是干皮的手搭上老头的胳膊，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担心烫嘴喔！”

“嗯呐！”老头干脆捧着碗转着圈地吸溜，喉结里发出急促的吞咽声，脑袋跟着嘴巴转圈，白瓷碗边上留下一圈黏糊的印迹。

淑芬左右打量了一圈，推开旁边的门，从厨房找了一个小碗，一个大勺，默默地放到他面前：“别急喔！这东西烫得很。”

老头这才放下碗，自顾自地盛了一碗，看淑芬瞅着他，才问了一句：“你喝过了吗？”

淑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我特意给您老煮的，慢慢吃吧。”

老头有些尴尬地笑笑，像偷吃什么东西被家长逮着的小孩那样，直起身子去厨房又拿了一只碗，两把小勺。准备给她盛的时候，又想到自己刚刚才顺着碗边舔了一圈，有些难为情地看着淑芬，手里的一勺玉米糊糊就那么握着，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

“大哥，您就慢慢吃吧，我吃过晚饭啦！”淑芬自己拉了椅子往边上坐下，一只胳膊很自然地搁在在桌子上——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日趋僵硬的身体竟然还可以这样放松。

老头点头，右手轻轻一抖，那一勺玉米糊糊就倒进自个碗里了，不想，有道亮光倏地闪过，接着，他的眼睛被她右手中指上那个薄铁片刺痛了。他老伴去世二十年了，生前也一直带个薄铁片。那会儿，他还是个穷学生，吃饭都是问题，哪来的余钱买这买那。结婚那阵，他去铁匠铺亲手磨了个圈圈给她套上了。后来他分配了工作，条件好了，想着给他老伴换只金戒指，结果那只铁皮戒指戴了太长时间，竟取不下来了。一直到最后火化，都是带着那枚小铁环走的。再看到这小铁片，他这心里就酸得难受，眼睛也跟着湿了，那块小铁皮一晃一晃地烤得他双眼发胀。他捧着碗的双手禁不住开始打颤，终于，手上一偏，几滴糊糊洒在了地板上。

淑芬不知道她捡来套在手上的小铁环竟能让老头这般伤怀。她看着他颤抖的手和洒在地上的糊糊，只想到两个字：衰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该走了。碗都端不住了，还活个啥劲儿呀。

淑芬从木质的餐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弯腰抹了下地，起身时，顺手把老头膝盖上蹭的那一点糊糊也拭去了。


老头的心思一直在亡妻身上，眼泪和着糊糊，哧溜哧溜地喝着。

之后，俩人不知道谁先起得头，就没头没脑地聊开了。老头说他那过世的老伴人傻心良命不长，淑芬说她早去的老头，人懒脚臭脾气坏。老头说他那没良心的儿子，留洋后就成了外国人，当了资本主义的走狗，把他的老脸都丢光喽！淑芬的嘴巴也慢慢松开了，说您那儿子在外国好啊，这儿女呀，就是眼不见心不烦，躲得远远地才好呢。老头说，还是在眼巴前的好呀，你不也是大老远的投奔女儿来了吗。淑芬听得这一句，嘴巴向两边一撇，两条八字纹不情愿地跟着坠下去，嘟囔了一句：我这不是投奔，是发配。

这话之后，俩人沉默了一会儿。淑芬向窗外瞅了一眼，天已经全黑了，对面楼上的窗户又亮起几扇。

淑芬看了老头一眼，搓着双手道：“老李大哥，我该回去了。”闲聊中，她已经打听到他的名字李双良，而且，她也不觉得他是怪个老头，有文化，有退休金，儿子也养得好，就是老伴没得早，都去了二十年了。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淑芬回想起老伴去后自己过的这些年，对眼前的老头，生了几分同情……都不容易啊。

老头不搭理她，径直起身，进里屋去翻腾了一会儿，出来时手上多了两件大衣，把其中一件绛紫色的羊绒大衣递给淑芬：“我老伴生前的，不嫌弃的话，就穿上吧。”

原来是拿衣服去了，淑芬心头一热，觉得这老头怪得也蛮可爱的。

“不，不！”她下意识地摆手拒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字已经成了她的头口禅，不饿，不累，不要，不用……

“那你穿我的吧！”老头好似没听到她的话，把他那件大衣往她身上重重一裹，下摆太长，直接拖地了。

淑芬抬起胳膊，拿下外套：“那我还是穿那件吧！”

老头眯眯着眼，不说话，别说，这大妹子的个头跟她过世的老伴还真差不多，就是瘦了点。

等淑芬穿好了衣服，老头也跟了出去。淑芬回身拦他：“老李大哥，你出来干啥呀！快回去！”

“我送你回去！”老头说着就带上了门。

“哎，妈呀！”淑芬急得直跺脚，这么大年纪，再冻出个好歹可咋整！

“走吧！”老头一只手虚托在她肩上，护着她。一个女人家，这大晚上的，眼神又不好，万一有个磕磕碰碰，身边再没个人，那就不好了。

这些日子，淑芬已经知道了老头的脾气，只要是他认准的事那一准得干喽，要不人家能喊他怪老头吗！她也就不推辞了，上次大病之后，她这腿脚就慢了下来，再加上这会儿天黑路上还结了点冰，她担心老头摔着，特意放慢了步子，十五分钟的路，俩人楞是走了半个来钟。

初春的夜里，寒气很重。小区里的树木枯了一个冬天，离挂绿且有些日子呢，此时披了一层霜，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点点晶莹，一闪一闪的，如同那天上的星星。绕过菜市场那条路的时候，淑芬发觉自己是被老头搀着的。

老头说，那卖臭鱼烂虾的也不长个眼，整完了那水就往地上泼，天好点还行，赶上天不好，一到黑天就上冻。老头说着在地上蹭了两下，嘴上念叨着：你说，这人是不是没长心！

淑芬仔细留心着脚下，也顾不上跟他搭话，不是她不想，是不敢。她看上去是被搀着的，实际跟拎着差不多。老头比她高了一头还多点，都这把年纪了，力气倒是不小。好几下，她感觉自己都要滑倒了，被老头拽着轻轻一拎过去了，当然，她心里清楚，这要真的摔出去了，可不得把人老爷子也连累了！

到了玉英家楼下，淑芬指了指黑漆漆的屋子说：“那间就是！”

她的意思是，他可以先走了。

老头好像不懂这层意思，打着手电筒，让她开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