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二十二一一结尾）

百合

孟家福脑瓜急速转动，察颜观色间想着措词应付眼下局面。温柔双眸漆黑如墨，嘴唇紧抿，脸色苍白没有血色，昔日冷艳的模样，此时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她黑亮的眼睛从上到下扫视孟家福一眼，眼皮向下一搭，再往上一挑，视线移向客厅角的富贵竹，下巴微抬，嘴角轻轻一弯，有些若有若无的笑。 轻蔑、不屑、高傲中还有压着的嫌弃。 富贵竹绿油油的叶子挺立着，欣欣向荣。看着植物，胜似看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眼睛里落得一片干净。 温柔的神情，似乎是股浸着冰水的风，裹着刺骨寒意向孟家福袭来。 这神情很陌生，他从没在温柔脸上见过。从前相处时的冷漠，终究套了件亲情的外壳，不过是话不投机的疏离。而今，是一片贴着脸颊掠过的刀锋，锋利生冷寒光凛凛。 这神情却又熟悉，在她的家人那见过。居高临下的傲慢，骨子里看不起的不屑，在他初进温柔家，她妈妈提出不纠缠温柔的条件，她家人看他母亲在沅芷周岁宴上笑话……这样的神态，他一一领教过。 这神情，催促着他上进，更是他卑微过的耻辱，铭刻在心永难忘。 这神态，击穿他想掩饰真相的企图。任何解释，在它刺穿一切的锋利刀刃下，都是徒劳地挣扎。 既如此，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他挺直刚有点佝偻的身子，神色恢复冷淡：“你都看见了，没什么好说的。离婚吧。” “离婚？” 这话，不该是在他抵赖狡辩，被她耻笑后由她甩出，解她心头怒火的武器吗？ 居然先从他嘴里吐出！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无足轻重，甚至是：胸有成竹。仿佛被她撞破的偷情，不是羞耻，倒是成全他心中所想的机遇。 真不要脸！ 气愤惊讶中夹杂着更深的痛：他对她，不是男人的偶尔偷腥，是动了真情啊！ 痛苦中，却又有那么一丝欣赏：没有狡辩敢做敢当，还有点不逃避敢面对的气概。 更多的是恼怒：明明是他大错特错，没有羞愧内疚，倒还无所畏惧了？ 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整个人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捶中背心，五脏六腑在一瞬间凝结成团，又霎时向四方分散。这一拉一扯带来的强烈震撼，几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躯壳。 血气翻涌，苍白的脸色染上红晕。她拳头攥紧又放松，目光重新如刀刺来。气急反笑：“呵呵。你对她，是真爱了？” 真爱吗？“爱”这个字他对三个女人说过，说它时，都深情款款。 真爱吗？当初那个许诺美玉要让她做天下最幸福女人的少年郎，吐露过的爱，炽热火辣，满怀付出一切的热忱，是真爱吧？ 真爱吗？如今甘愿为尹伊放弃辛苦打拼下的大好江山，放弃曾为他也将对他事业颇有帮助的婚姻，这份牺牲，不谓不大，是真爱吧？ “那么你我拼命要在一起的感情又算什么呢？是你通往富贵的铺路石？不是许诺我不离不弃，牵手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吗？呵呵。”质问中又有几分戏谑。无须隐忍，不用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戳破虚伪，酣畅痛快地爽。 温柔目光如炬，直视他。真想看看这衣冠楚楚，玉树临风一般的男人，被撕下面具后的难堪。 孟家福眉头一皱：女人的脑回路，总是拎不清事情的重点。如今追究真爱假爱还有何意义？ 他面色一沉：“温柔，是我对不起你。财产方面尽量给你补偿。现已晚，我先去休息。”他拔腿向卧室走去。 “啊！”一声刺耳尖叫响起，温柔急匆匆越过他，冲进卧室，抱起枕头被子，狠狠掷在孟家福脚下：“去另外房间！以后这屋子，没我允许不准进！” “呯！”门哐当砸上。 “哗啦！”床头两人亲密合影的镜框碎了，镜片泛着寒光，映着支离破碎的眉眼。 门外，片刻的寂静，随之脚步声远去，渐渐无声无息。 门内，拼命压抑住的无声哭泣。泪，再如雨下。 难的不是离婚，难的是婚姻。 离婚，只须一个转身，婚姻，是长年累月的坚守，是真情已淡，也会守着日复一日平淡单调生活的韧力。 她何曾不对他深深失望过？她何曾愿过同床异梦的日子？她何曾没起过离婚的念头？ 只是念着昔日曾拥有过的那些细碎美好，那些美好里藏着的点点幸福时光，那些时光里记载着，只有他才能给予过的为他痴狂为他朝思暮想愿付出一切的爱情模样。那时的她，被爱环绕也真心爱着人的样子，是多么的灿烂，多么的美丽啊。 她舍不得那段时光。 爱情里，挥刀断水壮士割臂并不难，难的是权衡利弊刮骨疗伤。 她舍不得那段时光。纵然夫妻间已相看两漠然，可他在她身边，她穿过他身影的目光会看见，旧日好光景因爱美丽生动着的那个她，还在，仍在。 当看见尹伊笑着扑进孟家福怀里的瞬间，她明白，她一直努力守护的梦，碎了，她该醒了。 那个曾令她陶醉骄傲也令她痛苦忧伤过的身影，再看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睛。 离婚，是她回去路上唯一在脑海盘旋的念头。 曾以为两人之间只是一道志趣不投的裂痕，可它终鼓胀开来，划地为壑，渐深渐阔，两人各守一端，无舟无楫无渡桥，直至目光已无法相会，真正形成陌路。 回家翻出珍藏的信笺。誓言犹在，如烧红的烙铁，烫眼，灼心。 白纸黑字，笺已淡黄，墨已痕浅，当初荡人心怀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如今只余讽刺与悲伤。 泪珠滴落在纸上，字迹洇湿，墨散开，渐渐模糊成一团，不再清晰。 丢进火中，那堆记载昔时美好辰光的纪念，在火焰的舔绕中，慢慢化为灰烬。 往事历历在，岁月已枯槁。 没有一丝愧疚，一张嘴提离婚，分明是早有打算在先。无情无义的嘴脸，哪有半点夫妻情分，旧时恩爱？ 和她情断义绝，再去和尹伊双宿双飞生儿育女，缔造甜蜜新世界？ 那么仅仅是离婚，岂不是趁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愿？ 这条中山狼，该怎么惩戒，方解得她的痛与恨？ 收缴他最看重的钱财？能伤他，却动摇不了根本。他赚钱能力在，终能再拥财富。 让娘家人打压他往上爬的通道？对于野心勃勃的他，势必是沉重一击。但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他羽翼已丰，亲友们的阻碍，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他还会有出头之日。 当初为他愿拋家舍弃一切的痴情，真成了桩笑话，自己果如父母所言，太天真。 被人利用，再被人背叛，而那人活得生机勃勃一派灿烂，付出之人在难受中煎熬，这世上可有公平？ 把他人推入炼狱的人，更应在地狱遭受磨难，怎么能在天堂沐浴阳光？ 这样的结果，她万般难忍。 一夜无眠。 天色微微发亮，淅淅沥沥的小雨轻敲窗。 窗前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细瘦，在晨雨的滴嗒中轻轻颤动，孤零零又傲然地支楞成一笔画。 孟家福睡得挺好。最难堪的局面已度过，悬挂于心的大石落地，心中亮敞了。 他踱到餐厅，不由一愣：餐桌前已摆好食物，温柔微笑着端坐桌前。 孟家福尽力遮掩着惊讶，略有迟疑地打招呼：“你今天起得早。” “坐下吃吧。”温柔招呼他：“我同意离婚。但夫妻一场，好合好散吧。离婚条件呢，一是沅芷跟我；二是沅芷今年高考，所以手续6月中旬办，期间请你仍尽好为人父，为人婿的责任，我们的情况先瞒着他们。第三，关于财产分割，房车、存款都归我，公司股份中你那一半沅芷本有继承权，40％转给沅芷，你留10％。”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这条件你如不同意，我会去公司让尹伊出尽风头。” 温柔神态轻松象在讨论时装杂志，全没有昨夜的冰冷和狂躁，但语气平和中的干净利落，又表明了这条件，分明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亲手创造出的财富，几乎拱手相让。然而条件苛刻吗？她本可让他净身出户，却给他保留着一点股份，而且瞒着她父母的要求，更合他心意。他讨厌面对温柔父母冷若冰霜的目光，那目光穿透下，他如被剥下华服的小丑，面目滑稽丑陋。 瞒着他们，还能为转移公司业务赢得宝贵时间。 孟家福沉吟片刻，点点头。 温柔灿然一笑：“我还有个小要求：在6月中旬之前，请你晚上十点半前回家，没问题吧？” 她望向他，笑容干净明亮温婉可人。恍惚间，那个校园里的温柔，调皮中透着俏皮可爱，重现眼前。他情不自禁地再点点头。 尹伊欣喜若狂，事情发展完全如她所愿，几个月后，她将梦想成真。香闺中，她全心全意迎合他，激情翻涌。 晚上十点二十五，孟家福进了家。 温柔微笑迎上，端来一杯牛奶：“晚上喝奶有助于睡眠。” 看着他喝下，脸上始终浅笑着，如贤惠的妻。 有些反常，孟家福深感诧异。但笑脸相对总胜过冷脸相看，晨间准备早餐，晚上守候他喝牛奶，人变温柔体贴了，不打听不过问他的任何去向。这便是她说的好合好散吧，孟家福对这突如其来的温情相待，从惊奇到不自在，到慢慢习惯。 在外精心推动新公司的发展，享受尹伊的红粉柔情，回家被温情款待，离婚前夕的日子，在孟家福的眼中，风和日丽。 美中不足是身体时时疲乏，精力不如从前。但往往一觉睡醒，又精神百倍，想来是和尹伊缠绵过多吧，真是个魅惑的小妖精啊。 《被遗忘的天使》曲声缓缓结束，温柔睁开了紧闭的眼。暮色已起，光线暗沉，角落桔色夜灯亮起，光影驱走凉意，一片朦胧的暖意。 门响，孟家福来了。看向她时，忍不住打个哈欠。 温柔看在眼里，轻笑：“今天陆仙琳说昨晚在影院看到你们了，我想既然瞒不住了，不如明天上午办好股权转让手续，下午办离婚吧。” “好。”孟家福也笑了。能提前奔向美好新生活，当然好。 次日中午，俩人回到家，温柔斟上红酒，笑脸盈盈：“来，祝我们开始新生活。”她笑吟吟地看他干完，那晶莹酒杯中的红酒，盛着她心里默念的祝福： 祝你岁月多磨难，敬我余生不悲欢。 酒中，有祝福，还有奥斯康定。它含吗啡，在国内属于极严格管控的处方药。但人若有心，总会找到其它得到的渠道。 这是最后一次给他下药，药量加了倍。 陆仙琳的撞见，打乱她缓慢给药延续到6月的计划，天意如此，那就结束吧。最终是否能脱瘾，看他造化，交老天爷定夺。她累了，不想陪他玩了。 夕阳西下的烧烤摊上，尹伊面对孟家福笑颜如花。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她一定要在人群中享受这有纪念意义的欢聚，让更多的人见证她的幸福。 也许是酒精的兴奋，也许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孟家福此时满脸红光，前所未有的亢奋。 俩人的高声欢笑，吸引到旁边一群闹腾吃喝的男人。见到尹伊美貌，一串口哨响起，一壮汉晃着光膀，满嘴喷着酒气上前，对尹伊痞里痞气调笑道：“美人，来陪陪爷！” 怒火腾地从孟家福心头冲起，未假思索，一拳挥去。但听尹伊一声惊呼，他应声转过头，另一大汉手舞露出锋利碎角的半截酒瓶，迎面砸来。 漫天遍野的红色扑涌而至，是这世界留给他视线中最后的色彩。 晚霞的余光照着窗前静立的温柔，今天不想按时下班回到冷清的房子。想她此刻落寞之时，那两人该正在享受激情四溢的欢娱？孟家福今儿会格外地亢奋？ 手机铃声急促响起，接完电话后心一阵狂跳，手忙脚乱地奔向手术室。 尹伊正掩面痛哭，听到急促脚步声抬头望见是温柔，红肿如桃的双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温柔厌憎地冷冷一瞥，冲向手术室。门开，一辆推车正出来，医生满怀歉意地冲她摇摇头：伤着颈大动脉，失血过多，晚了。 一阵踉跄，头晕目眩。手颤抖着，轻轻揭开推车上的白布。 白布下，孟家福清俊面色惨白如冰凉生硬的雕像。 想哭，却已无泪流出。 她希望他活着，遭受身体折磨地活着。他活着，那些彻骨的怨和恨，才有落脚之地，惩罚才有意义啊。今天不该加药量啊，否则他怎会失去冷静失去克制？ 尹伊扑过来放声大哭。她后悔莫及：是她执意要去路边摊享受阳光下的幸福，不然怎会遇上一帮混混，害他丢了性命！那费尽心机指日可待有钱有爱的富贵生活，又怎会烟消云散？ 她俩的爱与恨，孟家福永远无知无觉了。爱恨情仇，荣华富贵，再无缘无分纠葛。曾经的辛酸与风光，在他短暂生命过程中，是转瞬即逝的易冷烟花，尘世间的悲欢纷扰，再也无法触摸。 温柔和尹伊俩人的目光偶尔交汇，又木然闪开，对方的眼睛都空洞无神，一片仓惶，象一具没有灵魂徒剩呼吸的活物。 一场博奕算计，谁是胜者？可有赢家？ 任何精打细算，抗不过生活的瞬息万变。 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有宿命的必然。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