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小说）

一座寂寞的高峰

       在写作的行道儿里，常听说有什么 “ 日写数万言 ”、“ 一挥而就 ” 等等赞誉之词；我想，那都当是学富五车，行文如滔滔江水，才华横溢之人。如我则不行，专事短小说之人，都还是特别地用了心，把那素材思考久日，才能若临产的孕妇般，艰难的，带着惊喜的，将一个 “ 新生命 ”， “ 接 ” 到这个世上来。正如这篇便是，孕育的已到在，不独是一闭上眼睛，就是睁着眼睛，也便分明地看到那情景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静得鸦雀无声。隔着窗子上的玻璃，就能清晰地听到深冬的朔风，吹得外面院子里树木的枝梢儿发出的打呼哨的声音。

        今天不是上课，是初三期终的考试。苏晓菲作为监考老师，双手背在身后，缓慢地在考场中走动着，她的眼睛扫过考场，不经意地又望到窗外去。

        她对这场面太熟悉了，就象平日的上课一样，熟悉得到在熟视无睹，提不起半点兴趣儿，及热情。她年近四十岁，从教已十多年。曾记得，相当初，刚踏入教师行道的时候，她还是非常喜欢这个职业的。那是在编织梦想的年龄，那时她以为，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教育很重要。就象把种子撒播进孩子们的心田里，将来要长成参天大树或栋梁之材一样！

        她大概是受了当时改开思潮的熏陶，以为育人的理念即是首先肯定人，培养人的悯怜之心；以及，对生命的敬畏。只有人被肯定的时候，他才能依据所学的知识，焕发出无尽的创造力。她的勤勉、热忱，慢慢地遇了冷。她发现，教育并不倡导这些，而是继续沿着洋务运动的思路，在重视 “ 器 ” 的方面，打造考试的机器。而教育本身，也日渐商业化，靠着自费扩招来收割财富。随着社会利益分配的贫富悬殊，底层人又步入了通过读书，希求改变命运梦想的轨道。而且教书，也日渐地成为充斥着危险，须照本宣科的职业……  那些向孩子们的心灵里灌输仇恨的无奈，那些树立他们 “ 分数就是第一 ” 的唏嘘，使她也象别的教师一样，上课把成绩好且家长有所表示的安排在前边坐，否则和差生都安排到最后边去；那书山题海的作业，也压到他们头上，让家长帮着去讲解和弄。课堂上讲几分，重要的需要学，等到假期再花钱上她的补习班。

        倦怠和冷漠，早已浸透了她灰灰然的心。不过，有时偶尔撕开时间的幕帐追想起那些，心，还是会隐隐作疼的。

        唔，现在又要想起那些了么？

        她急忙抬起一只手，捂住心口，直感觉到疼，而且瞬间变得剧烈；仿佛生命特征的一切，都在争相逃离。她身体开始失衡了，哆嗦，软下去，扶了一把身边考生的桌子没顶用，随着发出了倒地的声音。

        特别是那脑袋摔地板上的一声响。

        象平静的湖面上猛然激起的涟漪一样，瞬间波及了整个屋里。所有的眼睛几乎都同时抬起来，先是张望，寻找，而后都上一个地方聚焦。和那里扭脸向身边过道地上瞧看，一会儿又平静地抬起头来扶扶眼镜的同学，通过确认眼神儿之后，似乎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继而，一种舒缓的气氛和煦的春风样漾溢开来。笑意，裹着坦然和安祥，爬上他们的嘴角和眉梢儿。

        ——没有监考的考试，是没有精神的局促和压抑的。

        ——没有监考的考场，是有很多变数和机遇的。

        人们都恢复了一本正经，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试卷上；在一阵阵，长久地，不知是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呼救还是呻吟声中，埋下头，安静地做着自己的试题。

        ……那声音，到断续，到微弱，到消失……

        考试结束的铃声终于响了，是伴着那寒风中树木枝梢儿呼哨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的。

        看看没有人收卷，考生们便都自己拿了卷子，要交到讲台上的桌子上去。除去这个过道附近的，还有一些要看热闹和一探究竟的学生，也绕到这个过道上来走。他们看到，倒地的老师脸色惨白，眼睛已闭上，嘴角堆着溢出的白沫。整个身子，堵塞了过道。他们从她的身体上迈过去，有的还特地的将他们那脚下的运动鞋，用力地踩在她摊在地上的手指上：白色的、黑色的、带花条纹的……

        甚至，那手指在脚下的挫动和微弱的脆响，都能使踩踏者有不一样的体会和快感。

        卷子在讲台的桌上罗起来，屋里走的没人了。据说，当学校发现时，苏晓菲已经早就死了……

        写完这个故事，停下笔，我燃起一支烟，不能平静的心无法自抑，使得夹着纸烟的手在微微颤抖。我仿佛看见，苍茫的历史时空里，有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匆匆走过，提着一只腐烂的掉了底儿的箱子。他，除去遗漏下了一地罪恶，又能收获了什么呢？

                                                                             202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