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藉南充

尧文

小的时候最怕填表，每次填表都带来莫名的屈辱：祖籍，南充；成分，地主 这个刚上小学，老师就给指定填写的项目，一直填写到我长大成人的79年 　　期间，父亲说根据文件可以将地主改写成革命干部，结果都被老师严厉地纠正过来 周扒皮、南霸天、黄世仁等地主的形象似乎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少年 这次回川报定了，要弄清自己关于地主成分的困惑，为此，专门先去大邑县刘文彩庄园，参观了耳熟能详的收租院 　　改革开放20余年了，人们对刘文彩的认识客观了许多，收租院的解说员如是说：刘文彩，办学校做公益是个开明人士，收租院只是艺术夸张 按说我这个地主后代，应该顺应时代认知，认可对刘文彩这个地主的客观评价，可我偏不认同，我觉得当时地主阶级的存在确实阻碍了中国社会发展 收租院只是浓缩了千百年，中国封建地主的恶行，这个刘文彩可能没干过的事，那个张文彩，王文彩一定干过 纵观现今农村社会，个别乡村恶霸鱼肉乡里，比收住院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当初斗地主，地主们冤且不冤：不冤是中国土地改革大势所趋，冤的是斗地主的方式 如今踏上了南充土地，南充、地主已经不是表格中干瘪的词句，她已经唯物主义的呈现在眼前 陈家大小姐，我的姑妈时隔60余年，率领孙男娣女20余人，小车十几部组成，浩浩荡荡还乡团，明目张胆地踏上了南充李渡乡的土地 示威之意溢于言表，也看出没踏上故土前，她那有些忐忑的心境 90年住在成都的几个堂兄妹曾闹着回乡来看，当时在世的大伯，陈家大少爷无奈，只好带他们回来(就算做本次还乡团的先遣队吧)可是临近村口，大伯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一步，只是远远地一指，那就是！你们自已去看吧，便逃也似的走开了……可见当初的革命是何等的残酷！ 几位兄妹怯生生东张西望的走进村子，还没辨认方向，就被村民一双双审视的目光逼得逃了出来，先遣队就这么不堪一击的败下阵来，可怜的大伯，更是至死也没真正的回乡看过 六十年的沧桑，姑妈，父亲，四叔三位古稀老人已经认不得家乡的道路，年轻的向导又不知他们所说的地名，把这20几个人带到了不能行车的小路上，结果还乡团误打误撞的踏上了曾经是陈家的土地，瓦窑湾、何家湾 那是一大片登高，极目远眺才能看到边迹的丘陵地，夹着成片成条的一道道沟系；坡岗上一般种植的花生，玉米，红苕等耐旱作物，沟塘里这是清一色的，快成熟的绿中，泛黄的水稻，父亲说不算坡地光谷子每年可收200多石？ 走在这片曾是自家的土地上，心情怪怪的，首先我并不惋惜，他已经是别人的土地，因为我从未拥有过，但又好像与我有割不断的关系，仿佛是成年后在老房子里翻出了儿时厌弃的玩具，一丝亲切，一丝陌生，一丝激动，一丝怜悯 长辈们已经尽扫脸上的不安，表现出年迈人叶落归根的安静与充实，边走边给小孙们静静地讲述着那陈年往事，好像山路的一草一木都能说出一番典故 年轻人则截然相反，他们向游览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景点一样，新鲜兴奋，嘻嘻哈哈，嘴里肆无忌惮的喊着：我胡汉三回来了，喊的长辈们心惊肉跳，脸都变了色，一个劲儿制止，过一会儿，几个人你要这片田、他要那条沟，煞有介事的分起家来，并因分配不均而不时的拌嘴，好像真是自己家的一样 还乡团经一番跋涉，终于来到了曾是自家佃户居住的小村，颇有戏剧性的一幕上演了 据向导讲，最老的住户韩家人，韩昌世还健在，长辈们也忘记了这个佃户的儿子具体住在哪儿，大概是对面的山坡上，年轻人不管不顾朝着对面唱起来：对面山上的韩昌世呦，嗨哟哟啰，你的家里住哪里？嗨哟哟啰……除了三位长辈，全体团员都跟着唱起来 不一会儿从对面坡底的树丛中，战战兢兢地走出一位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实际还不满70岁，于是佃户的儿子和地主的儿女们就这样在沟塘的一条田埂上见面了 见面了，双方通报了姓名、家庭，韩老人就像见到远方的亲戚一样，把我们拉到了韩家院坝，这时不大的院坝里已经挤满了村里人，看得出多数都是留守的老人儿童，加上我们团员，还有坝子中央晾晒的玉米，把个韩家里外挤得满满登登 　　这时佃户家的女人们忙着给客人沏茶，哪里沏得过来？无非东三只杯子西两个碗的；地主家知事的女人们则忙着给孩子们分发早已准备好的饼干，糖果 刚才能唱能喊的年轻人，此时没话可说，靠边站了，观察着那些城里人感觉新鲜的事物 三位长辈和村里年长的熟人手拉手，坐在有阴凉处的长条凳子上攀谈，说到伤心处，还不实地擦抹着眼泪，完全没有当年的仇恨，只有相亲乡情 见到此情此景，我甚至怀疑当年那惨烈革命的必要性，也怀疑姑妈要回来的初衷。历史真的会以这种方式开玩笑吗？历史真就是这样，跟人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稍息片刻，就来到距韩家不远的祖籍墓地，哪里还有什么墓地？分明就是一片红薯地！只是从地边上的残砖断碑，才能依稀觉得曾是块墓地，据说当年土改工作队就是率领着这些佃户把一座座坟给撅了，好心的韩家人，曾经给填埋上，结果58年大炼钢铁时又把棺材板给撅走了……六十年的炎凉与沧桑，将墓地变成了农田，也算老祖宗为祖国的现代化做出了贡献 三位老人其实早就知晓这件事，可见到此景仍不免伤心，朗读祭文时，我看到他们的眼睛都湿了，那是沉积在心底，不敢视人的伤痛。 那几位来之前，信誓旦旦要在祖坟上挖出古董宝贝的年轻人也都不做声了，而是虔诚地行礼上香，也许此时他们才感觉到那场革命的无情 (二) 离开墓地告别乡亲，我们朝着陈家祖屋沙湾(与郭沫若故乡同名)进发。常听到一句话叫：丑妻近地家中宝，而我们家的土地与居住地却相隔十几里，中间还隔着一条嘉陵江，据父亲说，每年收来的珠子并不是颗粒归仓，大多存在佃户家中，身为二少爷的父亲，想卖粮食就往镇上的茶馆一坐，收粮的商人就会主动找上来，只要对他们说你到某某家去担米就可以了，这也许就是剥削农民的证据之一吧！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土改划定成分时，仅定了一个小地主，也算因远地而受益了。有点滑稽！(即便是现在把这些地给我，我也是很富有的人，所以农民警惕我们这些地主后代也在情理之中) 我们兴致勃勃地来到了养育我祖辈父辈的嘉陵江边，刚才的不快，根本没进年轻人的心，老人们已经习惯了，如今祭了祖，内心也算释然了 当年主要靠水运时，李渡是繁盛的地方，是个贩运骡马的通道，渡口有我祖爷爷业绩，他曾组建过一个船队，动员宗亲买了一块专门供养船队的土地，平时两岸乡亲过江都不花钱，只有商队过渡才要钱，由于有经济保障，这个船队在父亲离开家乡时还在，也是前些年公社船队的前身 这个故事是我们上了铁质机动船，船老大讲给我们听的，他是我们陈家同姓佃户，陈老六的儿子，和我同龄，早年当兵，如今是村党支部书记，它说到激动处，狠狠地说，我听我家老孩儿说你们家那时是顺着收，现在他妈的是横着收，她家老孩儿所指的“顺着收”，是那时我们这里普遍采用收租方式，叫“议租”：快到收割季节，租赁双方共同请来当地的开明的、有威望的长者做中间调停人，首先在田里转一圈，然后坐下来租赁各讲自己的理由和难处，然后才由中间人出来和稀泥，中间人往往是半职业化的，一般都能钧衡的使双方都能基本满意，于是定下当年的租子，然后东家要割一刀肉二斤酒，大家共同吃一顿才算罢了 一声鸣笛船离开了西岸嘉陵江，真是太美了，套用著名的一首歌的歌词：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家就在岸上住……一点也不为过，远处对岸的水草边漫步着几十只悠闲的白鹭；还有七八个光腚戏水的小孩见到有船来了，纷纷害羞地蹲到了水里；也在岸边水里的水牛则不然，他们全然不闻机动船的吼叫，依旧躺在水中酣睡 不一会儿船拐进了一条河岔，由于涨水岸边的野草一半都淹在了水里，机动船一过，便在水中招招摇摇甚是奇幻，偶尔草丛中惊出三两条小鱼，在空中划一条小弧线，有钻入水中；一只黄犬，傻傻的在岸上追着机动船吠吠的叫；而船舱里正在上演着地主老太婆、管家、家丁狗腿子，那早已成式化的革命戏，当年演这种戏是为了教育人，如今完全是戏虐性的娱乐。姑妈此时也愿意充当这个地主老太婆角色 马达声骤然平息，船已经停靠在一座小石桥边，当年的大伯、姑妈，父亲、四叔就是以这座桥为起点，踏上了背井离乡之路，当然也叫踏上了革命之路……桥仍在，人已老，可以想见，在那个洪流背景下，他们的父母双亡，又断了经济来源，不革命就要被革命，这是他们的唯一选择，要知道当年四叔离开家乡时，才14岁，家中留下仅九岁的小弟，托宗亲照看，因疏于管理，溺水身亡了 过了石桥，穿过几家打工致富小楼，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实在让人称奇：一片整齐稻田边上，玉葱葱的竹林中，隐隐约约地显露几间房舍，这不是早些年在电影中经常出现的毛泽东故乡韶山冲吗？没错，对面就是我的祖居，由于他的缘故，中国后来也出了个陈德松，那人就是我 看到主屋的第一眼，脑海内过的是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第二句竟是请看地主阶级在中国社会的衰落吧！ 第三句是地主阶级思想多么顽固，经过60年的革命仍然不倒，第四句现在是鬼屋吧，祖宗们没地方住，回来老宅住了吧？ 这个地主院落原本是住在李渡镇里的大户，陈家营(yin)子里的人所有，是他们的避暑别院，由于败落和分家分到了我父亲陈治祖爷和陈湘的祖爷名下，正房一家一半厢房各站一边，后来死在渣滓洞的那个宗亲陈用书变卖家产闹革命，没地方住，就携妻儿和两个妹妹搬来住在了厢房 土改时分给了三家农民住，白来的房子，不维修，十几年的光景就都纷纷搬走了，或在前后另盖新房。如今千里迢迢从海南回来看祖屋一眼，也算是我18年填写地主成分的合理注释，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姑妈，那是在告慰祖先，陈家已经在那场劫难中获得了新生，祖先有灵，请看看这些年轻人吧，他们多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