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诗

徐诚

父亲当过教师，当过赤脚医生，做过小生意，开过经销点；父亲一生清贫如洗，一生刚正不阿！

父亲当过教师，学生为官者众。在那个是非颠倒的文革年代，一生刚正不阿的父亲愤而离职，回乡务农。困难再多，也很少麻烦他的学生。

然后自学医术，当赤脚医生，父亲医术精湛，中医更甚，尤以小儿推拿为最，多少一只脚已经踏进阎王殿的婴儿被父亲救活。在那个家家贫穷的年代，微薄的医药费有时也收不上来。不管怎样，救死扶伤是他的职责（他总是这么认为）。

父亲的“缺点”确实很多。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家家缺油少盐，很多人都面黄体弱；再加上体力活重，营养又不良，贫血头晕的人很多，有时“病人”来了，找到父亲，父亲一看，根本就不用吃药，就告诉病人回家喝点糖水休息休息就好了，一分钱也不收；有时小孩受凉发烧，父亲给小孩中医推拿后，就让大人领小孩回家休息，也不给药病人吃。有的家长非要给孩子拿药，父亲仍然是那一句话：“不用吃药”。慢慢的很多人都说父亲不会看病；都说父亲担心病人欠钱，所以不给药病人吃。我们也埋怨父亲，随便给点药，收点钱不就算了嘛。父亲往往是大怒，大吼：“不用吃药”。这样，找父亲看病的人越来越少，本应该有点小收入的我家，依然一贫如洗。我们上学的学费靠母亲纺线织布，织成毛巾卖点钱，母亲织成毛巾后，由大姐送到姥姥家，姥姥卖完毛巾，再由大姐一周后去拿钱，一次也就一元或两元钱。那个年代没有汽车和公路，当时的大姐也就十一二岁，往返要独自走三十多里崎岖的山路，路上虽不时有野兽出没，但大姐完全不知道害怕，正应了那句古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往往卖毛巾的钱也不够交学费，母亲只好到湾邻或亲戚家去借，大多数时候母亲总是两手空空的回家。我们的学费（那时我们上学的学费，一学期一元或一元五角，究竟多少钱？现在也忘了）也总是欠着学校，慢慢的还。所以父亲文章里才有“人情还未了，学生又要钱。酒肉多兄弟，遇困有谁怜”这样的诗句。

父亲的中医推拿，可不是现在的推拿。现在的推拿脖子捏捏，后背捶捶，然后痛苦依旧。父亲的推拿，是给人治病，我亲眼看见，大人领来的小孩奄奄一息，经父亲推拿以后，立马就活过来了。因为用的都是山间长的中草药，一部分是父亲自己采的，所以父亲收钱甚微，有时干脆不要钱。“到牢山采药：劈刺斩荆志尤坚，越岭翻山找药源。未料葫芦瞒妙药，且知罗汉隐仙丹。数枚白芨咋医病，几个元胡治疾难。最是疲劳饥渴甚，牢骚满腹怨牢山。”；“到香庐石采药：这番赤脚到香庐，莫道烧香把利求。广积秘方多采药，扶伤救死是吾谋”。父亲的诗记录了采药的艰辛，也表明了他救死扶伤的志向。

　　无论春夏秋冬，不管雨天雪天，白天黑夜，只要病人家属找来了，父亲背起药箱就跟着去了，有次下着大雪，病人家属打着火把找来了，父亲把我叫起，说要去夜诊，让我和他一起去，我说，下这么大的雪，怎么去呀？明天再去吧。父亲说，人家孩子病了，是急了才来找你，不管怎样都要去。我极不情愿的跟着父亲出门。农村的夜晚，下雪天，山路又陡又滑，一不小心就摔倒了，走了几里山路到了病人家，衣服都淋湿完了，一看小孩已经奄奄一息，父亲二话不说，放下药箱就给小孩推拿。然后给小孩吃点药，又开几服中药。连着治疗几次，小孩就慢慢的好了。父亲这种舍己救人的精神，当时的我们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

父亲最多最大的遗憾，我们兄妹六人，工农兵学商几乎都有，唯独没一个孩子愿意跟他学医。收入微薄，不足以养家，谁愿意学？我现在在民营企业均瑶集团打工，收入也可以。如果知道现在的医院一本万利，我真应该跟父亲学医，然后开个医院，像莆田人那样小病大治。当然这是玩笑话，就是真的学医，也会像父亲一样行医治病。自踏向社会，几十年，无论多么艰难，我从没借过钱，也从没欠过钱，更没骗过钱，始终像父母一样做人---正直、善良、有爱、不欺；自立、更强、合作、向上。

其实我们姐弟现在都很后悔，为何没有子承父业，跟着父亲学医、行医。最大的遗憾是父亲中医推拿的绝活我们没有学到。在我老家，凡是父母是医生的，都有一到两个孩子是医生，而我家没有，怎能不遗憾？

收入微薄，难以养家，父亲又学做生意，做过挂面；卖过豆腐。以父亲的性格（做生意），几年下来，自然是赔多赚少。父亲诗句里“时运不济：今朝往事共悲伤，苟且偷生苦苦忙，任教偏偏空退职，行医屡屡遇膏盲。经商数载难赢利，耕种十年少获粮”是真实写照。

然后父亲又继续做赤脚医生，继续走村串户，一样的忙忙碌碌，一样的收入寥寥。这以后父亲一边给人治病，一边写医学理论。可惜父亲亲手写的医学理论，治病药方，都未能保存下来。看到我们兄妹六人，无一人愿意学医，父亲将亲手写的医书全都放在家里顶棚上，束置高阁，后来这些医书都被老鼠吃了。如果这些医书都保存下来了，如果都学会了，用到病人身上，会减轻多少人的疼苦呀。

“哪堪岁月催人老，一事无成两鬓霜”，父亲的自责让人心酸不已，潸然泪下。“生平无所欲，惟望子孙贤”，满满的都是美好的期许和对儿女的关爱！每次回老家，只要看到医生背着药箱，自然就会想起已逝的父亲，模糊的双眼，就会浮现他的身影。

时间慢慢的走，生活也逐步改善。国家对农村实行分田到户的政策后，我家不再是缺粮户，粮食够吃了，家镜改变了。记得第一年分田到户，我家粮食大丰收，被评为“万斤户”，公社（好像是县里）奖励一台收音机，每天中午吃饭，我们围着收音机听节目。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印象最深的是中午听杨成武将军写的《横河马上》，父亲，哥哥，我们一边听一边讨论，有时端着碗，忘了吃饭。津津乐道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粮食不仅够吃，还有结余，每年卖些粮食，补贴家用，还有大姐教书的钱，家里把经常漏雨又摇摇欲坠的房屋进行了翻修；高兴的事远不止这些，1986年，二姐考上了河南司法学校（今河南财经政法大学）；二哥考上了河南师范大学。一个家庭一年考上两个大学生，方圆数十里家喻户晓。那个年代，不要说一个家庭，就是一个村，一年也难以出现两个大学生。而且二姐是我村第一个女大学生。一家人高兴之情无以言表。为了庆祝儿女同一年双双考上大学，老父亲在59岁生日时，欣然赋诗一首，“喜庆五十九岁生辰：生辰五九增精神，喜在眉头笑在心。大厦落成家暂旺，小康生活逐安宁。年将耳顺身还健，岁满期颐定可能。更喜我家儿女秀，同年金榜共题名”。过年时父亲又作对联一副：喜今岁儿女双及第，愿他年龙凤共成名。很高兴今年儿女同时考上了大学，希望来年最小的两个孩子（三哥和我还在上初中）能再考上大学。身体健康、心情大好的父亲认为自己能活百岁!

　　父亲满腹经纶，文韬武略；打锣唱戏，样样精通；一生写诗无数，著书颇丰，晚年经常邀请老友到家中吟诗作画，自得其乐。“老友至心欢畅一：诸君来舍我心欢，说地谈天天地宽。休管世间烦恼事，晚年康健即神仙”；“老友至心欢畅二：无才献丑敢抛砖，欲引麒麟吐玉篇。天上人间春意满，老当益壮惜残年”；“欢迎老友一：读君诗赋共同欢，坦率多文心地宽。愧我才疏难遂愿，未能得道怎成仙”；“欢迎老友二：诗词掷地胜金砖，满腹经纶尽玉篇。作写俱佳真志士，老当益壮赛青年”。每当老友来相聚，父亲亲自下厨，薄酒对饮，然后是诗兴大发，返老还童。“欢迎老友三：望移玉趾有多天，诸友欣然莅舍玩。窄屋浅房因志短，薄肴淡酒恨家寒。赏心人至情无厌，知己客来意不烦。富贵莫如贫贱乐，共同欢畅叙残年。”；“迎李朋春先生：良辰恰是季春天，连日相随老友玩。几亩田园能饱暖，三间屋宇可防寒。不看世事心欢畅，懒听谗言意不烦。莫到终年无所事，唱谈戏耍学童年。”；“四朽和韵：无才现丑笑诸君，夫子墙高未入门。好友又来重集会，切磋相互取真经。”。“笑迎老友一：几邀老友几回吹，玉趾不临自觉卑。今日高才来敝舍，怎教蓬荜不生辉”；“喜迎老友二：不惜身价值千金，往返从容来送经。任是土层千丈厚，不如老友对吾情。”......父亲的诗生动地描绘了老友相聚的欢愉。

“人生岁月障无多，何必劳劳苦琢磨。思虑过多防染疾，牢骚太盛事荒芜。从来事事皆由定，一再忧思赖若何。多少盼儿还盼媳，伶仃鳏寡又何过？”可贵的是父亲超前的思想，在农村，家长里短，家庭矛盾更多，父亲总是告诉老友，不要计较子女的不是；要老有所乐，要有良好心态，才能有好身体。身体健康就是最大幸福!只要不生病，不要儿女伺候，就是对儿女最大的帮助，人有善念，天必佑之，父亲八十多岁，耳不聋、眼不花，头发不白，身体健康。没事经常去钓鱼，下棋，自得其乐，“年过七旬学钓鱼，他人嘲我老来愚。且知借此来消遣，养性修真乐有余”父亲的诗是真实写照。

时间慢慢的走，生活也在继续，父亲母亲最大的成就是对孩子的培养，六个孩子，四个大学生（大哥因为文化大革命，不能考大学）。那时，贫穷是每个家庭的共同点，孩子早早的辍学帮助大人干活挣工分，是每个家庭的首选。唯独我家是个例外，大大小小都在上学，大姐上完高中到学校教书挣钱补贴家用。我家总是被湾邻嘲笑奚落的对象，我们都在上学，不仅不能挣工分，还要花钱，家里真的是一贫如洗。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不为过。“家里穷得像要饭的，还把孩子送到学校去读书，读书能当饭吃？”每当湾邻这样嘲笑数落父母时，母亲总是说“等我孩子长大了，考上学就好了”。父亲总是文绉绉的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农村，不要说女孩子读书，就是男孩子也很少读书，多数都是男孩子读一两年书，会认几个字就回家种田，一般是一个家庭只送一个男孩读书。可是我家，不光男孩子都去读书，女孩子也一样都送到学校读书。再苦再累，父亲母亲依然选择坚强，咬牙坚持。“年将古稀砍柴：身本无能心好奇，砍柴日出到偏西。饥肠辘辘催人倦，汗雨频频湿衬衣。足被荆棘扎透骨，手遭镰柄震烈皮。如何老作痴呆事，自找生活把自欺”，父亲的诗是辛苦的明证。那时家里清苦，只要读父亲的诗，都会嘘唏不已。小时候，每年寒假，我就和父亲一起卖门画，“卖门画遇雪雨寄人檐下：雪雨纷纷卖画时，寄人檐下把身栖。足寒更遇泥糊履，身冷偏遭雨湿衣。辘辘饥肠催体倦，酸酸僵手惹心急。自惭生活无他计，卖字谋生价亦低”；“顺口溜：年近花甲子，身心尚未闲。人请去看病，回首又耕田。雨守经销点，晴天灌菜园。日食在家里，夜宿小桥边。人情还未了，学生又要钱。酒肉多兄弟，遇困有谁怜。穷且亦坚定，老当学少年。生平无所欲，惟望子孙贤”；“为人难：脚手忙忙总未停，免强糊口未糊身。衣食用住从头忆，死后重生怕做人。”，“晚岁学耕田有感：年将耳顺学耕田，力尽精疲尚未闲。如此痴情君莫笑，奔忙只为子孙贤”。每次读父亲的诗，都是热泪盈眶、情不自已......

苦心人天不负，哥姐我们都考上了大学，都有了理想的工作，孩子们虽不能说事业有成，但也都衣食无忧。现在大姐在银行上班，二姐在法院上班，二哥在学校教书（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二哥18岁就大学毕业教书，那时小学是5年制，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制），三哥在乡政府上班；我在中国著名的民营企业---均瑶集团打工。唯一的遗憾是大哥走得早，1994年10月，也就是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大哥在工作岗位上因病离去，那年大哥才36岁，大哥是我兄妹六人中长得最帅、最有人缘、最有才能、最有才华，也是最有发展空间的一个，曾有少年风华绝代，怎奈天妒英才留下一世思念。每每我们姐弟回到老家，看到儿时的玩伴，依旧在农村过得辛苦和清贫，我们不由自主的感谢和敬佩父母的伟大和高瞻远瞩！感激父母的辛勤培养和无私奉献！知识改变命运，如果父母不让我们读书，我们也可能和家乡的同龄人一样，依然还在农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六个儿女都参加了工作（在那个年代和当时的环境，只有当官人的孩子才能安排工作，吃商品粮，我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权势，硬是靠知识、文化、学历让六个孩子都有了理想的工作，这一成就就是放眼全中国恐怕也找不出几家），而且一个比一个孝顺，父亲母亲不再是湾邻讥笑和嘲讽的对象，而是赞赏和尊敬的长者。然而父亲母亲并没有因此而飘飘然，反而是待人更加和蔼可亲，母亲待人更友善，父亲帮助人更多。对儿女教育更严厉。要求我们待人接物要更有礼貌，工作上要更用心，所以我们兄妹在单位都是骨干！工作都非常出色！

父亲是家族德高望重的先生，78岁高龄，亲自担任徐氏宗族续谱委员会和编委会主任，又亲自带领委员会成员到江西省拜访徐氏乡亲，编辑了厚厚的两本族谱，为促进徐氏家族团结，做出了巨大贡献。“江西临别七言：这番相聚障无多，对我多情赖若何。多少衷情犹未诉，匆匆旧道唱别歌”；“江西临别五言：喜得江西会，谈心话更便。相逢无几日，一别返河南”。父亲的诗道出了江西相聚的喜悦之情，又遗憾时间匆忙和短暂。

右派平反的消息传出，父亲就一直想回到教书岗位，无奈天不遂人愿，父亲跑了数趟教育局仍没有得到平反，这是父亲的一大遗憾。“工作未成：十载读书昼夜忙，寒窗辛苦饱餐尝。负薪挂角尤忘食，映雪囊萤岂卧床。究是命乖该坎坷，未知运蹇应灾殃。哪堪岁月催人老，一事无成两鬓霜”；“兰秀齐老师写信去教育局——工作仍未成：离教还乡二十年，虽无名利一身安。多情怜悯将因问，好意关怀把信传。痴念也从空里散，佳肴唯有梦中餐。读完万卷成何用，写就千章报国难”。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虽未回到教书岗位，但晚年父亲每月领取教师退休金，也算是对父亲曾经经历的印证。

　 天有不测风云，一向身体很好的父亲在2014年7月份突然生病，12月份带着无尽的遗憾离我而去，享年87岁。父亲生病时，哥姐昼夜陪伴、精心护理，唯独我远离家乡，未尽孝道。父亲的突然离去，让我悲伤不已，工作的激情也一落千丈。也许是过于悲伤的缘故，15年底我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很长时间我无心工作，无力干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我认为）人到不惑之年才懂得陪伴父母，自认为工作小有成绩，可以抽点时间来陪伴父亲，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父亲身边，聆听他吟诗作画，他却突然离我而去，怎不让我悔恨不已。还好，经哥姐开导劝说，在亲朋照顾下，我又恢复了健康，工作起来又是激情万丈！我明白了孝敬父母最好的方式是努力工作，做出成绩，有益于社会，能帮助别人。

六个孩子中，父亲遗传给我的好像是最多，因为父亲诗词写得好，我有时也会写几句词不押韵、不伦不类的诗；父亲对我影响也是最大，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父亲在80多岁仍深夜苦读，笔耕不辍，每次回家，父亲总是责问，怎么不给我带几本书回？），我八九岁时就会背唐诗三百首，大概在十一二岁时，我躺在牛背上（放牛）就读完了四大名著。很多晦涩难懂的古诗词，都是小时候，父亲在被窝里教会我的；每次父亲写字时都逼着我跟着学（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上班后给单位领导写工作计划，领导看到我的工作计划，第一句话是“字写得非常好”，给了领导非常好的第一印象，为参加工作六个月就做了总经理秘书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每次回单位上班，出门时父亲都反复叮嘱我要努力工作，做出成绩，更是反复提醒我“我们家祖祖辈辈没出一个坏人，你在外面一定要遵纪守法”。

　　品德像母亲:正直、善良、有爱、不欺、自立、向上。但我更有父亲的性格：有傲骨、也清高，能出污泥而不染，更不同流合污。在人生的长河中，父亲就像一盏明灯，一直指引着我向成功的彼岸前进。我要向父亲学习，不辜负父亲的期望，像父亲一样，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能帮助别人的人。

我会更加努力，以慰父亲在天之灵。徐诚 2018.6.16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