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干妈

晚晴

我的干妈，是六十年前和我家同住港务新村的邻居。两家近三十年的邻里关系，融洽得如同一家亲。即使后来各自搬家，也丝毫没能影响到我们亲戚般的交往。干妈本姓胡，而在那个年代对女性长辈的称呼，都得冠以夫姓，因此我一直尊她为黄妈。

我和黄妈十分投缘，从小乖巧懂事的我，深得黄妈的喜爱。在96年父母相继去世后，黄妈即认我为干女儿，百般呵护，关爱有佳。我也把黄妈视为亲生母亲，尽心尽责尽孝道。然而却因重重顾虑，在称呼改口上，没能满足老人家的期盼。乃至于她临终都没能听到我亲口叫她一声：＂妈妈＂。每当想到此事，我都会自责、悔恨，内心会隐隐作痛。

今天，借着＂母亲节＂，我要跨越人间与天堂的距离，朝着黄妈远行的方向，大声地喊一声＂妈妈＂，遥问妈妈：＂您在天上过得好吗？您可知道大女儿在想您吗＂？

（一）

我的干妈是一位慈祥和蔼、勤劳善良、淑德明理、克已恭人的好人，在我眼里她是一位贤妻良母，是一位完美女性。

干妈的老伴黄伯伯，是港务局码头装卸工。因创作数千首颇具影响力的码头工人赞歌，引起文坛关注，最终从文盲走向文坛，成为全国著名的工人诗人，并五次受到毛主席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合影。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而我的干妈跟着黄伯伯并没享受到一天的宽裕生活，也没沾到黄伯伯头上那顶光环的光，但她无怨无悔，不离不弃。为了支持黄伯伯的工作和诗歌创作，她用柔弱的身体，一个人顶起家里的大梁。起早贪黑、不辞辛劳地操持家务，节衣缩食、含辛茹苦地养育儿女。

干妈生养有七个儿女，也许现在的青年人，对一个家庭生育这么多子女不太理解，若要了解到时代背景，也就会对这样的母亲肃然起敬。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多年的战争使我国人口损失很大。出于战备和发展的需要，五十年代我国的生育国策开启了苏联模式，鼓励妇女多生孩子，并对多子女的母亲冠以＂光荣妈妈＂称号。在国策的倡导下，我的干妈被誉为＂为保家卫国作出贡献的光荣妈妈＂。

儿多母苦，七个孩子的养育谈何容易，更何况其间还经历了三年自然災害，十年文革冲击。我的干妈硬是凭着保家卫国跟党走的信念，凭着吃苦耐劳、坚毅不拔的精神，把七个儿女一个个抚养成为了有出息的人。他们中有军人，有教师，有干部，有工人，这是何等的伟大。

（二）

干妈把我认作干女儿的那段时间，常拉着我到住家周围转悠，逢人就说我是她的大女儿，搞得有的远处街坊误以为＂女大十八变＂，大女儿与原来的模样变得判若两人，闹出笑话。

干妈有三儿四女，三个儿子都是我哥，四个女孩都是我妹。从叫我大女儿时起，我就成为兄妹中的一员。干妈还为此立下规矩：＂你们八个人都是我的儿女，一定要团结一心，彼此关照。我认的大女儿，你们该喊大妹的喊大妹，该叫大姐的叫大姐，不要带姓喊＂。这个规定一出口，真让妹妹们为难了：两个大姐该怎么称呼？如何区别？还是上大学的姪女有办法，脱口而出的一声＂大大姨妈＂便解决了这道难题。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他们口中的大大姐，大大姨妈，大大姨婆婆，大大姑奶奶。一大家人其乐融融，让我这个无兄弟姐妹的独女，一下子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馨。从那以后，我都生活在妈妈的宠爱丶兄妹的关爱中。

（三）

回忆起往事，一幕幕如电影般的动人故事浮现眼前，泪水不禁滴湿了纸笺。在提倡晩婚晚育的那个年代，年满28岁的我，才在父母的摧促下步入婚姻殿堂。婚后不久父母就盼着早日抱上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可两年多了也未见动静。

说来也怪，就在父母在外地探亲时，我的身体出现了状况。

那天晚上，参加单位的文艺汇演。谢幕后我就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浑身酸软无力。我坚持着往家里走，经过干妈家时没忍住呕吐。听到响声的干妈开门见到是我蹲在地上，慌忙把我扶回家。询问我晚餐吃的什么？尔后又仔细地看了看我，兴奋地告诉我说，姑娘你有喜了！接着就给我说了好多的注意事项。

初为人母的喜悦，马上就被无情的折磨击碎，之后的日子如得了厌食症般地吃不进任何食物。更要命的是，任何异味都会引起我收肠刮肚地呕吐。虚脱了就输液，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我忍无可忍决定，趁我父母还不知我怀孕时终止妊娠。干妈得知这个荒唐想法对我一阵数落，坚持阻止我去医院，并用加急电报向我父母告知情况，催促速回。

为了我能拔掉输液管正常进食，三位老人用尽各种办法，终于发现唯有吃马齿苋和煎整青椒时不吐，于是每天到处寻找。干妈还叫当老师的三妹发动家住郊区农村的学生，在自家田里采摘。这样保证了每餐有一斤煎青椒或一盘马齿苋，呕吐的次数逐渐减少，五个月后饮食恢复正常。

在三位老人的精心照料下，儿子出生时的体重竟达到八斤。我们从内心感恩于干妈，如果当时没有她老人家及时制止我的愚蠢，我们这个家有可能留下终生缺憾，我也有可能成不了母亲，算不上完整女人。

（四）

干妈年长我28岁，可她却一直挂念着我的身体，一有头痛脑热，都会寝食难安。退休后，冠心病、高血压、腰疾等一直困扰着我。干妈总是隔三差五步行三、四站路来家看望，嘘寒问暖。在90岁那年还亲手为我织手套、毛线袜，生怕我受凉生病。

最让我难忘的是，有一年我因冠心病常出现胸闷、心悸等症状。人在病中想念亲人，特别想念老伴的二姐。因为二姐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糖尿病，对她放心不下，想到襄樊去看看。干妈知道后，说什么也不让我去，见拗不过我，便一改常态，谎称她从未去过襄樊，想随我一道去襄樊玩一玩。我一时感到为难，一个病号带着时年84岁的高龄老人出远门，该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和风险？可经不住老人的软磨硬缠，不得已带着她出行。没想到乘火车、坐汽车她一路都是扶着我护着我，待安全到达二姐家，她才说出实情，想到襄樊玩是假，不放心我一人出门是真，感动得我潸然泪下。

到了二姐家，外甥们热情的做了一大桌菜款待，当然少不了以酒相敬。这下可急坏了干妈，她先是有礼节的制止一个个迎来的酒杯，见制止不了，竟然忘记了自已是初次来我亲戚家的客人，毫不顾及他人的感受，起身把桌子一拍，发起了狠话：＂谁要不顾你们舅娘的身体，继续劝酒的话，我就对谁不客气！“。此举的确把大家给镇住了，一时间，局面显得十分尴尬。在此后的十多天里，饭桌上再也没人敢提及敬酒的事了。

在二姐家十多天时间里，因我的身体欠佳，干妈对我寸步不离。二姐要陪她到街上去转一转，说什么她也不去，大家只有宅在家陪她打打麻将，这也算迎合了她的小爱好吧。

干妈第一次到襄樊，为了我，她哪儿也不去玩，我于心不忍，深感愧对了干妈。于是，我和二姐商量着安排外甥媳妇陪同照护，备好药物食物及饮用水等，由外甥开车，将干妈和我送到古隆中游玩。

那天，干妈高兴得像孩子一样，每游一处景点，都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切感到新奇。该去的景点都去了，大家都有点疲惫，准备坐下休息一会儿打道回府。而她却余兴未了，精神头十足地提出要爬到山顶宝塔处看风景。为满足她的要求，两个外甥媳妇把我和二姐安顿好后，急忙左右搀扶着陪干妈上山。而她却拉开她们的手不要人搀扶，她说，你们不要管我，要把舅娘照护好，边说边到我跟前，说是要扶着我一起上山，我真的不好意思扫干妈的兴，但又力不从心。为难之际，二姐只好告诉她，我心脏不舒服了不能上山。玩兴正浓的干妈这时才回过神来，一个劲儿地埋怨着自已：唉呀该死，我怎么玩得把这事给忘了。她执意不上山了，也因此留下了遗憾。

从襄樊回宜，二姐给我们买了不少土特产，并打包成两份，一人一份，将我们送到车站。到宜昌下火车时，干妈什么东西也不让我拿，却把几个包系在一起，一前一后全都搭在自己肩上，并且还腾出一只手，扶着我下车、走道，引来无数路人诧异的目光。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84岁的老人啊，为了我全然不顾自已的身体，负重前行，直到把我平安送回家。干妈对我的好，对我的爱，写不尽，诉不完，我发誓要用余生感恩回报。

（五）

每年的团年饭，干妈和兄妹们都会提前通知我和家人。2015年的团年饭上94岁的干妈如往年一样早早地来到预订的餐厅，看上去她老人家瘦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前。当我走近她，她却有片刻没认出我来。在我递给她压岁钱时，她的表情却有些怪异，一把把红包装进上衣口袋，说她需要很多钱，怕以后没钱用。然后抓住我的手，严肃地问我这几年为什么没去看望她？问我妈妈现在还好吗？还告诉我说她昨天在街上看到我母亲了，我母亲只笑着给她点了点头，就是不说话。干妈的这些话把我吓得够呛，我只几天没去看她呀？再说我妈妈已去世快二十年了，怎么可能遇见？我突然有种不祥预感，干妈是患了老年痴呆？还是……我不敢往下想了。

当我过了几天再到三哥家看她时，发现她思维又变得很清晰。她兴奋地对我说，过些时三哥要陪她到长阳去住段时间，因那里有好山好水好空气，对身体健康有好处。她要我陪她一起去。我告诉她现在有事走不开，以后有空一定去陪她。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是绝别。

2015年3月27日，干妈突然心脏衰竭，安祥离世。接到三哥的电话，顿时如五雷轰顶，地陷天塌。在家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赶往祭奠。我摸了摸她那已渐凉的脸和手，失声痛哭，心中声声呼唤着：妈妈，请您睁开眼，最后看一眼您最疼、最爱的大女儿。

然而，妈妈已经狠心地走了、走了、走远了，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悲思，永远的怀念，以及哪些永生难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