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发

汤邦明

我属虎，白发越来越多，老伴就给我取了个绰号“白头虎”。最初知道自己有白发时，我已43岁了。老伴总在我的头上挑出一两根白发扯掉，后来大约白发增长过快，我就不让她挑了，开始了染发。那是1998年的事，我调萍乡浮法玻璃厂任职，根本不知白发意味着什么。真正意识到白发意味着年老，已是我2019年华诞70岁生日那天。

记的，我读初中时住校，每星期六回家。有一次正看见父亲蹲在厨房里摘菜，我突然发现父亲头上有了很多白发，心中咯噔一下，感觉父亲苍老了许多。白发在父亲头上慢慢扎了根。从那时起，我便对白发有了些认识。父亲说，人来到这个世上自然会经历生老病死，这是生命的规律，谁也不可能避免，有的老人虽然头发没白但牙齿不行，我虽然白发多了但牙齿还好。父亲的这些话深刻印在我心里，让我感到时光真不饶人。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白发有了认识。白发意味着阅历，白发意味着智慧，白发也意味着资本。是啊，有谁能长生不老呢？一个人如果想有丰富的阅历，就要经过岁月的煎熬，就要经过情感的喜怒哀乐，就要经得起生活上的酸甜苦辣。人们喜欢阅历和智慧，却不喜欢岁月的苍老，但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呀。

而今，白发也爬满了我头。初见白发，我也很惊惧和焦虑，还想掩饰一下，后来白发竟然一天天增多，也就不在乎了。想起我老父亲的话，就认为白发是资本吧，也是自己成熟的标志和象征吧。我还想起一位战友，他是医生年龄比我小，可早已满头银发，很难找出一根黑发来了，然而人们却对他肃然起敬，因为他的医术高明，治好了很多的疑难杂病，他的一头银发，简直成了病人的安慰，也成了当地一个亮丽的符号。

多少年来，我都是靠染发来遮白发。可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时光流逝，不可逆转，染出来的黑发是经不起岁月打磨的。只要过了半月，或用手一捋头发，就会清楚地看见，染过的头发的根部一层白色又倔犟的长上来，生命又要恢复本来的色彩，不久，我头上又将是一片花白了。

白发是种生理现象，更是考验人们的心理张力。如果一个人顶着一头华发却肚中空洞，那便成了一种讽刺，成了一种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印证。所以，我不必担心长白发，更不要担心年龄，需要担心的倒是，当白发满头是我还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获。

一缕青丝何时变成那令人震颤的白发，那是经历了多少沧桑的洗礼？在不经意让人仔细看清你面庞的时候，在不管你满心欢笑的时候，时光老人就是悄声无息地将我的头发染成我并不是特别喜欢的灰白色。我曾是个黑色控，但凡有其他颜色在心里就会退却。在我还被黑色占领下，突然间出现的那缕白发，晃的我眼睛生疼，却又无能为力。白发的出现如此的恰如其分，合情合理。现年至70，我连半点儿驱赶白发的理由都没有，看着那一缕缕的白发，我却挥身实力。

在我这个年龄段上，白发的出现显得多么合情合理。眼前，这又似乎是“黑发”和“白发”在对话。白发对黑发说：“因为你们讨厌白色的存在，却与我较劲，你们还要除掉我”。黑发说：“我不要你们随意在我头上肆意得瑟。”黑发最后说：“是我那样的懦弱，那样经不起战斗，居然被你打败了”，“我是那样的无奈，那样的灰头土脸，那样的无能为力”……

近日，我见了一位老者。他阅历深、博学而健朗，鹤发童颜，很有神采。他正坐画面令我震惊。他不但头发通白，连胡须眉毛也全白了，在强光的照耀下，蓬松柔和，光亮透明，宛如银丝，真是美极了!我禁不住对老者说：“将来我也修炼出你这一头漂亮潇洒的白发多好呀。

其实，现在我染不染发，成了两难。老者听了，朗声大笑，然后对我说： “老弟，你是个挺明白人，头发有孩童稚嫩的美；有青年健旺的美；有中年成熟的美，还有老来恬淡自如的美。这就像大自然的四季——春天葱茏，夏天繁盛，秋天斑斓，冬天纯净。各有各的美感，各有各的优势，谁也不必羡慕谁，更不能模仿谁，模仿必累，勉强更累。哎，我这话不知对你有没有用?”我听罢，顿觉地阔天宽，心情快活。摆一摆脑袋，头上白发来回一晃，宛如摇动一片秋光中的芦花。

我对镜看白发，有时也会认真起来。这白发中的第一根是何时出现的？为了什么？思绪往往会超越时空，一下子让我回到了上世纪90年代。记得，1993年2 月初， 组织上找我谈话，调我去萍乡客车厂任党委书记，那天晚上我爱人帮我洗头，吹风机无声地轻轻掀起我的头发，忽见一根头发被吹立起来，在镜子里竟然银亮，是一根白发！而这根白发在风里柔弱摇曳，却不肯倒下，好似在对我召唤。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白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在变老，这是多可怕的事啊！

现在，灰白头发在我的头上稳稳扎根，并不断壮大起来，由原来的依稀可见变成一目了然，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顶一头灰白发走路时，熟悉的朋友、同事一边指点，一边窃窃私语。我身上似乎有异样的东西让他们如此差异？疑惑之际，仔细打量一番自己，并没有什么异端。哦，原来是我的头发，一定是我的灰白头发吸引他们的眼球。

最浓烈的感情是难以溢表的，最脆弱的感情只能珍藏在自己心里。如今，那种人生感，那种凄然，那种无可奈何，如同无法把地上的落叶抛回到树枝上去一样。当每次理发师把一小盅染发剂端到面前，为我染发时心里一动，怎么我生命的森林正式落叶了？满头的灰白头发，变成“白头虎”了。

不经意间，让我惶恐与神伤。我常对朋友们说：是可忍孰不可忍？朋友们反说我矫情，嘲笑我：不就是一头灰白发吗？我却不依不饶，一个人痴呆地拷问着自己：我为什么会生出灰白发呢？

我咨询过医生，请教过理发师傅，平时还逮住与头发有关的人刨根究底。但时至今日，依然没人给我确切的答案。于时，我顶着一头灰白发跑来跑去了。世间遭遇白发折磨的人不少，探究白发的人也不少。而唐朝诗人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让人心烦。我不是诗人，没有这样的闲游，自然不会有这样惊世骇俗的白发，时至今日滥竽充数忝踞白发者的行列，愧疚不已。然而，李白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当然还是不要去轻信。

如今，我七十岁的人了，人生不惑的季节，我应该身心愉快地沐浴在不惑的阳光里。然而，我依然困惑多多，竟然为头顶的灰白发而伤神，这是何其屈辱的举动呀！诗人苏东坡说“一蓑风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那就让我顶着满头的灰白发，走在阳光和星辉下，去感受“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况味吧！

白发是生命肌体里出现异样或者衰退的征兆。恐惧白发，其实是恐惧岁月。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自古以来，人们往往对白发充满感叹。感叹白发，其实是感叹岁月匆匆，感慨人生太苦短。功业未就，身遭贬谪，苏轼只能无奈地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北伐无望，挑灯看剑”；辛弃疾也只能感叹，可怜白发生！感慨无法阻挡白发的脚步，生命也在白发中走向衰亡，谁人不惧？面对这不可逆转的变化，如何逆转心态，坦然面对？“生命的山脊”，这个比喻形象生动，写出了许多人的压力和挣扎。

“允我满头白发，赐我一身黑纱，夜里不知梦滋味，罗衿不裹酒醉身，斟一碗清茶；允我满头白发，许我一生繁华，灯下挑书赏月，夜寒不抵心中话，泛一肚泪花；允我满头白发，留我一丝年华，坐等黎明日升起，又一夜无话”……

写于2020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