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远去》后记

舒展

亨利•梭罗说“一个人若生活得诚恳,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了。”读到这行句子时,下午的阳光正好,窗外的三角梅在微风中摇曳,一只灰喜鹊飞过来在枝头弹了一下,又飞走了。我似乎感觉自己一下子心胸辽阔且安静下来,尘世的烟火仿佛从眼前褪去,忽然看到自然界美好事物的翩然呈现。这里的“遥远”,是陶渊明“心远地自偏”的正解吧,并非志存高远,而是心无杂念,眼前心底便如万籁静谧。<br>  如果说对待人和事,诚恳还是相对容易,对自己诚恳更难。近十年来,我伏案工作的时间太长,论文、著作、教材编写、课题申报、教案PPT、工作总结、讲座报告……它们做完一件接着一件,纷至沓来。若想认真做好它们,就永远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加上那些年身体欠安,情绪就很躁郁。先生看我这样,心情难免忧虑,就想着怎样帮我排遣郁结。<br>  偶然地,我们开始以那样的方式,行走在山野乡间。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走,盘旋而上的山间小径、山坳里其貌不扬的小村落、海岛上寂静无人的沙滩、江湾里搁浅在芦苇丛中的小船、暮鼓晨钟中清静的古刹……。喜欢在第一缕炊烟升起时,与农民的攀谈;夜色四侵时,与僧人在星光明灭里散漫地对话。吃着农家的土菜,住着简陋的农房,希望以清静的时空使自己沉静下来。<br>  沉静下来的时候,可以看到自然界呈现出迷人的另一面,发现许多习以为常的事物有着不曾察觉的表情。譬如,风过松林,声音有排山倒海的气势,是纵向的泄入;杨树叶摇着叶片如拨浪鼓,哗哗响得张扬;楹树则优雅地把风声像音乐一样从空中筛下。譬如,喜鹊站在树梢对着天空清脆地大叫,样子像个骂街的泼妇并不优雅。暮色四合时,鸟儿开始归巢休息,草丛下各种的昆虫开始接班奏鸣,声音咕咕噜噜含糊不清,仿佛刚刚睡醒,越向深夜则鸣叫声越清晰。黎明时分,大地的雾霭有玫瑰的色泽,蒙着一层薄薄的云纱,这时候的大地最接近神秘的终极。<br>  <br> <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一些光亮在眼皮上滑落,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大地初醒:雾岚似纱,低低地笼罩着田野,飘渺而行;青草上的露珠正在凝聚。天空是柔和的紫兰色,天边黛青色的轮廓线上方越来越红,新的一轮太阳将从那里升起。大地似乎发出一声欢唱,然后越来越明朗。天地连片的黑夜,慢慢地被光明分离,天空高远、大地辽阔,万物自在其间,泥土和青草正在轻轻地吐着芬芳。正是大地细微的呼吸和天地交接处那一片神秘的极限,使我感受到了某种形而上的终极实在,那冥冥之中的神圣呼唤,使我从自艾自怜的情绪中惊醒。面对着广袤无边的大地和浩渺无垠的天空,我真正感受到了生命的渺小与短暂,感受到了造化的恢弘与神奇。那种脱胎换骨式的精神震撼,给我以朝圣般的感觉。尽管四周一片安谧的宁静,我的精神世界却涌动着惊涛骇浪般的思想巨澜。”</span></p> 这是我在《渺小而坚韧》里描述第一次在田野的清晨中醒来时看到的情景。这样的情景在乡间游走时反复出现。它们一次又一次强化着自然的浩渺无边,一次次提示着尘世纷扰的微不足道。原来,自己安静了,世界便安静了。面对安静下来的自己,渐渐地心情变得舒坦,心中的块垒渐渐消融,那些永远也完不成的任务,开始不再那么迫切,你越从容不迫,事情反而做得越好。开始有勇气直面自己的内心,直面自己的渺小、不足和欲望。在自然万物面前,世俗的标杆归于世俗,唯有自己的感知属于真正的自己。<br>  慢下来,诚恳地面对自己,用文字表达内心,写出自己在自然面前感受到的景象,以及回想到的过往。文字表达,在理性的科研论文与感性的闲笔散文之间自由切换。它们仿佛是相互的体谅与放松,每次的放飞使自己精力百倍。在论文写作时,我是锐利的、字字必究的。而散文的抒写,则是恣意放纵,常常由着内心,指尖在键盘上信马由缰,自己都猜不到下一段会写出什么。它们完全是下意识的思绪,偶尔也会对自己下意识的表达感到讶异和陌生。不需要取悦谁,不需要考虑是否符合标准,剥下矫饰,可以锐利、也可以温柔无比。<br> <p>  赞同米兰•昆德拉的观点,“文字是慢的历史,真正的文字不是为了使我们的生活更快,而是为了使生活中的慢不致失传。”《火车远去》是时间的缓慢流淌,是对过去不可追的怀想。我从十年里信手涂鸦中的200多篇散文中,选择了78篇结集出版。更多的只敢写给自己看,因为有的真实涉及亲朋,总要顾及他们的感受。当然,还有的因为写得太差。而且,我也无法想像自己将来拿着这本书,端出一颗心捧给他人的行为,那毕竟还需勇气。</p><p> 未来,我依然会选择一条僻静的山道走下去,即使这样的道路已被时间无情地舍弃;即使那些与生命一般鲜活的意义,渐渐伶仃,零落到杂草丛生的旮旯。我可以倾听秋风过林梢的寂寥,看露珠沿着叶脉的走向,滴落在岁月的枯枝上,激起的全是怀想。我相信,每一条山路上依然有同行者,尽管他们像星辰一样散落各处,偶尔遇上,彼此间来不及抬眉,就已散了。</p><p>  今日处暑,第11号台风“白鹿”正从太平洋上空往这里逼近。我站在高楼上,楼下是一片辽阔的树林,草木葳蕤,落叶的乔木、常绿的乔木,下方是挤挤挨挨的灌木。风吹过来,波浪一样在树冠上翻滚、旋转。台风过境时,树林如江海波涛汹涌。那些根深枝繁的树木,在肆虐的风浪里,安然无恙,与它们一样安然无恙的,还有脚下的灌木。被台风拦腰吹折的,是那些速生乔木,木质疏松或者枝蔓稀少,它们在万木丛中一个劲地往上生长,好争得更多阳光。这情景像极了人生。</p><p>  最后,摘抄一段山姆瓦尔特福斯《路边的小屋》送给路过此书的人们:隐士的心离群索居,在自足的平静中。有灵魂如星辰,疏疏朗朗,在孤独的天空。先行者的心灵披荆斩棘,大陆还没有延伸到那里。让我自路边结庐,把友谊送给过往的行人。 </p><p> 舒 展</p><p> 2019•处暑•福州百合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