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随想(1)慢慢相遇

慢慢相遇

<p>当时光漫步进入五月份的时候,已经可以确认这是我这21年来守候在父母身边最久的一次了。四个月的时间,一百二十多个日夜,长的几乎不真实。很多个瞬间,我宁愿相信自己是休假在家,只是因为疫情的原因暂时没有归队。待疫情完全缓解,我便会又一次离开这个老家所在的小城。只不过从今以后单位不会再督促我收拾行囊,按时归队了,组织也不会提醒我注意安全和言行举止了。而我再也不用听那爱恨交加的起床号和集合哨,也不用夹个笔和本,或者拿着小凳子参加各式各样的学习和集会了,当然属于这身军装十数年的荣誉也随着退役随风而去了。</p><p><br></p><p>多年的军旅,仿佛是一场梦。醒来时,梦里的少年还是少年,只不过是皱纹增多了,父母变老了,岁月无情留痕了。这梦境又似一场关乎奋斗的电影,人生际遇在光影之中交错,奋斗和挣扎,爱恨与得失,转眼而过,还未来得及感慨,灯亮了,散场了。回到明晃晃的阳光下,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又进入了另一场新电影之中,而这场电影的名字叫“陪伴”。</p><p><br></p><p>这电影开始的场景是在老家某一天的午后,午睡起床的我来到窗前,拉开窗帘透过窗户看到母亲和小朋友在楼下小区中间的草地上放养小鸡。那三只小鸡是妻子从县城中心的广场上买来的,原本是要做宠物给小朋友养的,但现在,小鸡们却成了老人和小孩子之间增进感情的纽带。我看到小朋友在草地上围着小鸡们蹦跳着,小鸡们在草地上叽叽叽地叫着,小朋友在旁边高兴地蹦跳着咯咯地笑着,母亲则坐在傍边的木质长条凳上,她的脊背靠着凳子后面的大树,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而我的父亲会在傍晚的时候拿着纸箱子下楼,在母亲和小朋友的帮助下把小鸡们捉起来。老人,小朋友,三只小鸡,这样的一个场景,没有唯美的风景和动人的配乐,也没有专业的灯光调和,即便只有我这么一个观众,但也是电影中最动人的场景。</p><p><br></p><p>当然最精彩的电影也有平淡的琐碎。在这样的镜头里,我会陪着父母聊聊天,看看电视,看母亲喜欢的悲喜农家乐,看父亲喜欢的三国和隋唐。当然时不时地一家人也会齐装上阵包包饺子,父亲负责和面调馅,母亲负责包,妻子负责擀皮输送,我负责打打下手,包完了清理战场。至于小朋友,他负责在一旁发出天籁般的咯咯咯地笑声,且兼职捣乱。饺子吃饱了也不能出门,那就打打麻将。那麻将在进门的鞋柜上搁置很长一段时间了,当一家人被疫情封锁在室内的时候,仍然无人问津,直到有一天的晚饭后,母亲忍不住小心地说咱们打会儿麻将吧。我跑去卧室问正在刷手机的妻子,她欣然同意。等我们走回客厅,父亲已经把桌子支起来,麻将摆起来了。从那以后,连续很多天的晚饭后,我在客厅到卧室之间来回散步,妻子照例在刷手机,父亲则在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发呆,我们都心不在焉忙着自己的事情,却一致地支起灵敏的耳朵,等着母亲的那句召唤:我们打麻将吧。于是麻将桌又一次被支起来,坐沙发的坐沙发,拿马扎的放马扎,搬凳子的摆凳子,挪椅子的坐椅子。噼里啪啦之间,交流着麻将牌,也乱扯着粮食和蔬菜以及快要到来的春暖花开。摸到好牌了显摆一下,摸到臭牌了抱怨一声,每次摸到的牌不一样,输的最多的却总是父亲一人。东西南北方位随便他挑但仍是输的多赢得少,这个为家庭的生计付出了大半辈子的老汉,又一次在麻将桌上做出了无私的贡献。</p><p><br></p><p>打麻将愉悦的不仅仅是我们四人,小朋友没了大人的束缚,坐在沙发上,卧在沙发上,靠在沙发上,躺在沙发上,趴在沙发上玩着手机游戏,眼睛还时不时瞄一眼电视。加多宝和王老吉打架,和其正躺枪了。苹果和三星打架,却把诺基亚害哭了。没想到我们大人打牌,他这个小朋友却受伤了。他的脖子因为长时间玩手机酸疼的不行,于是某一日,全家出动带着他去医院先是拍片然后是吃药贴膏药。这下好了,麻将牌打不成了,小朋友的手机也给戒掉了。那个时候,疫情的紧张期也过了,不用整天憋在家里省口罩了,于是就出去走一走,散散步。</p><p><br></p><p>出小区向北走,不多远过一个十字路口便到了一处沿河的公园。公园外围的小路上有一颗歪脖子果树,倾斜的树干高低正合适,粗细和弹性则俱佳,于是父亲便会抱住树干做几组肩膀的拉伸动作。他的肩周炎是固疾了,五十多年前,他参军入伍参与修建了成昆和贵昆铁路。年轻的他扛着钻机打眼挖山洞,隧道打通了,时光溜走了,伤病却留下了,这么多年按摩吃西药贴膏药皆无明显改善,直到不久前听人说这棵歪脖子树治好了很多人的胳膊疼腰疼,于是父亲便开始了和这棵树较劲的日子。母亲的腿不好,前些年做过大手术,不宜长走,于是她便在父亲做完几组拉伸后独自返回,我和父亲则继续沿着滨河公园前行。</p><p><br></p><p>散步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走到哪算哪,纵横交错的街道给了我们很多种选择,这样我们偶遇到街边那间新开的啤酒店也就不足为怪了。如果没有我的陪同,父亲独自一人是不会光顾的,但这一次,我劝说他进去,他应允了。这是一间现酿啤酒屋,店老板刚开始创业,对我们很热情,拿出杯子请父亲品尝了两种不同口味的啤酒。父亲对这种县城出现的新事物的味道很满意,但当他知到价格后放弃了购买。父亲经过上个世纪的三年自然灾害,对饥饿的感觉刻骨铭心,即便现在生活好了,但养成的近乎苛刻和变态的节约习惯却不易改变。不改就不改吧,只要他高兴,随他好了。做为父子,这一点,我们当然会心灵相通。还有一次,街边新开了一家小馆子,琢磨着如何带父亲去品尝一下。结果下午的时候,父亲和我几乎同时提议出去走走。于是我们便一同散步,我按照精心设计的路线带着父亲绕了一个大圈后,恰巧在饭点的时候临近了那间饭馆。我正想着如何劝说他进去品尝一下,他却主动念起了招牌上的字,于是一切便水到渠成了。满满一大碗羊肚汤端上来,父亲吃的大快朵颐,我自然也高兴,这一高兴心里便没了数,整个人飘了起来,于是在结账的时候主动指导起店家如何改进羊肚汤。我想店家后来大概率没有听从我的建议,因为当我指导完毕离开的时候,店家小心翼翼地提醒我说,他这家店是全国连锁加盟店。好吧,我不强求,反正那会儿我戴着口罩,丢人了,店家也不知道我是谁。</p><p><br></p><p>出了店继续走,街道两旁的在建小区鳞次栉比,两旁的店铺也是一片繁荣。这时父亲总是埋怨自己前几年没有多买上一套住房或者投资一间店铺。他的眼睛看着这两年价格高涨的房地产,语气里满满的后悔。这个时候,我总是开导他:越来越有钱肯定更好,但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必担心房价的涨跌,不必恐慌疫情引起的萧条,虽然工资不多,但吃喝过日子还是不愁的。有钱人有有钱人的幸福,我们自己也有自己生活的坦然。我虽然做起了父亲的人生导师,但效果不大,父亲仍经常旧事重提。我想,人老了,大概都这样。就像饭桌上的母亲。即便我都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风里雨里,江湖险恶也经历了不少,但在饭桌上,我仍然是母亲的小孩子。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这个菜应该和米饭混在一起吃,那个菜的菜汤泡馒头才更有味道。即便是简单的生菜叶子,母亲也提醒我应该是蘸酱还是蘸醋。我和母亲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母亲却仍是说,反复说,顿顿说。母亲说了,我不行动,她便不高兴,但会重复提醒我。直到我按她的方法做了她才满意。吃着饭听着母亲的唠叨,我有时会想,留存在我的脑海里的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帅气父亲,那个曾经干脆利落的漂亮母亲去了哪里了?</p><p><br></p><p>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当然知道。这对携手走过数十年的夫妻已然在岁月的侵袭下完全溃败,举手投降了。衰老的父母不太可能陪着我散步走的太远,于是我便一人,穿过街道,钻出胡同,认真的走,仔细的走,用力的走。我喜欢在县城散步的感觉,俯仰之间随意都能发现儿时时光留存的印记,这是一种美好,因为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我总能经过儿时调皮时打碎过车间玻璃的那间工厂,也会在某一条街道边回忆起曾经在这里的垃圾箱里捡过烟纸盒和冰糕棍。当然我也会遇到儿时常吃的卖胡辣汤羊肉包的小吃店;也会在某个十字路口的一角遇到有小商贩用喇叭不停地吆喝:谁要羊肉羊羔头,热的;当然还有走街串巷卖“归一”热牛奶的以及店铺的招牌上那感到非常亲切的“滑肉汆丸子汤”五个大字。我把这些看到的听到讲给父母听,他们会告诉我,那间工厂倒闭了,现在的垃圾箱也没有小孩子光顾了。至于那些食物,味道还是旧时的味道,只是现在卖这个的是以前商贩的儿子,卖那个的是以前老板的女儿。我听了有些感慨和失落,直到有一天我和父亲母亲一起散步到滨河的公园,看到一处涂鸦的文字才算释怀。</p><p><br></p><p>那天当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春天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催人向上的。我们就那样的走,慢慢的走,看到远处花开万朵的泡桐,经过河边已经抽穗的白茅,踩着脚下崎岖的小道,然后穿过了那座拱形的大桥的桥洞。这个假期我曾穿过这桥洞多次,对它印象颇深。由于位于僻静之地,桥洞的内壁上,地面上都是用自喷漆写满了各式样的宣言,简直就是一面年轻人的涂鸦墙。对这些涂鸦我本是不屑的,直到这一次,我看到“慢慢相遇”这四个字。我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句话,拿出手机拍了下来,父母对此还有些不解,反问我这有什么好拍的。我说没什么,只是喜欢,莫名的喜欢,就像…嗯…一见钟情,也像高山流水遇知音。</p><p><br></p><p>我想,人世间的一切万物包括人类都是慢慢相遇的吧。父亲和母亲在四十多年前相遇,白手起家,我和姐姐在父母搭建的小家里共同成长。后来我又遇到了自己的亲戚朋友,成长路上的一届又一届的同学,还有在人生最壮美的时候遇到的诸多可敬的战友,当然还有那些擦肩而过的有缘的和无缘的人。直到后来有一天,就像很多年前的父母那样遇到了自己现在的妻子。结婚,恋爱,成家,小朋友咯咯地笑着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遇到了守在他身边的父母。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种慢慢相遇。一起慢过春夏秋冬,一起慢过日日夜夜,一起慢过平淡人生一起慢过流金岁月。既然如此,好吧,我愿意向天祈祷,让所有的这些相遇慢一些,再慢一些吧。等一等步履蹒跚的老人,释放被时光画地为牢束缚住的中年人,也请不要催促沉浸在快乐童年里的小朋友。好吧,慢慢的写到这里,这场名为陪伴的电影也应该有了自己的主题,如果理解没有错误,我想它应该是——慢慢相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