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低吟忆先生 ——缅怀任新生老师 文/上官卫国

那就是我

任老师离开我们已有多些日子。音容笑貌总是挥之不去，萦绕在我的脑海。

      我家的长婿，一介书生，我们尊称他任老师。

      任老师祖籍陕西华县麦郭村。一九三五年生于上海。一九三七年初回西安故居夏家十字任家老宅。抗战爆发后于一九四一年随父母迁往成都梁家巷。小学、初中在成都读书，高中随伯父在西安夏家十字故居生活，就读西安中学。一九六一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生物系，分配陕南石泉柳城中学（现石泉中学）任教。曾就职石泉中学、二中、四川石油管理局输气处子校。曾任石泉县二中副校长、县政协副主席，陕西省、安康市生物学会常务理事。一九九二年调成都。

      老师祖父青年时期研习岐黄之术悬壶济世，中西贯通，医术可嘉。与杨虎成及身边幕僚多有交往。支持民主天下大同。早年移居南京、上海。父母二十年代在上海投身民主、自由之理想。

       父亲任笃行，一九二六年任上海江南区委书记、江北区特派员。一九二八年任安徽团省委任书记。同年十二月，在广州起义周年纪念大会后被捕入狱。三年后蒋介石赦政治犯，祖父通过陕西住南京办事处处长胡逸民和杨虎成部属一位师长马青苑具保出狱回南京。“九一八”之后，团中央温裕成召父亲到上海工作。一九三三年，团中央组织遭到破坏，书记李济明叛变，父亲在前往源源旅馆通知团山东省委书记陈恒舟转移时被守候在旅馆的特务抓捕。当晚，祖父又通过同乡于佑任的保镖甘雨亭出面斡旋，租界法院准予交保释放。几天后，租界法院再次要甘雨亭交人，父亲避之甘肃兰州、四川成都与组织失联后自谋职业。从事税务，开设同福烟厂，经销纸烟和堆栈生意。六十年代去世。 

      母亲陈萼，广东人氏。父亲开设烟厂，经销纸烟贸易。一九〇〇年生于广州。从上海启贤小学考入南京金陵基督女子中学，毕业后到上海大学附中工作并加入团组织，任组织委员和非基督教同盟上大附中分会负责人。在参与组织上海闸北纱厂总罢工时被军阀逮捕，在上海各界妇女联合会和济难会的声援营救下保释。一九二六年，北伐军进攻上海，参加了上海起义，并担任女光社欢迎北伐胜利大会主席。“四一二”后隐姓埋名转入上海法科大学政治系，继续开展革命工作，任两广同乡会主席，负责上海法南区妇委会工作。一九二七年，奉命转移，免遭巡捕房逮捕，与组织失联。一九二九年在陕西驻京办（杨虎成驻京办）谋职掩护，参与营救丈夫活动。一九三七年初携子女回西安相夫教子。一九三七年夏，江青与徐益（音：一）冰由上海来西安，在夏家十字母亲家居住十余天，动员母亲去延安。由于母亲抚育四个子女不能抽身， 未与前行。（这一史料根据老师母亲六十年代自传所得。笔者查阅了江青去延安的时间是一九三七年夏季。徐益冰原名叫徐明清，先于江青到西安，化名“徐一冰”）。 

       一九五〇年，母亲奉命派往川西文教厅工农干部文化补习学校任图书管理员兼书记。一九八二年去世。

      老师经历了童年、青少年、成年和家庭及各时期社会变革，经验和阅历奠定了他深沉、严谨、正直豁达和睿智的人生品格。

       一九六四年任老师与大姐结为伉俪。老师毕生精力奉献给了教育事业。动乱年代，他借助管理校办生产带着学生劳作在田间地头和实验室，进行育种、育苗，利用当地资源开发固氮菌有机肥、“九〇六”、 酒曲和农作物、果树、花卉的培育、嫁接等技术，用于农业生产和当地群众的生活。 一九九一年，老师参与了陕西省生物学会关中地区秦岭北麓猕猴桃新品种研发种植、普及活动，受到省市县政府的表彰。在教书育人和生物知识运用于农业、林业和酿造业有独到的建树。在同行业具有较高的威望。

      老师为人正派亲和，诚实友善，光明磊落，低调谦逊。沉默寡言间，蕴藏一种热烈在迸发，于无声处激荡着人的情怀。他两袖清风，言传身教，寓情于理，润物无声。“多情山鸟不须啼，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是对他教育生涯的真实写照。

      他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他为身在偏僻山区加之文革未能对远在成都的耄耋老人尽孝而伤感。多年将其遗像悬挂厅堂缅怀，并择园安葬适时凭吊。

对我二老，问寒问暖，慷慨大方，不以言表。即使回川照顾二老不便，也要逢年过节或寒暑假用多种方式探望安康。在我母亲重病期间，他和大姐与即将分娩的女儿，不顾旅途颠簸回安康照顾老人，并留下五千元钱给老人调理营养。一般人很难做到。

      老师经常念叨大哥对他的帮助。大哥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把手表卖了支助他高中生活费。在大哥过逝大嫂出国讲学期间，他把大哥读高中的儿子接到身边照料。老师读大学时，比他高一级的校友张志忠（后分配西安矿业学院任教）对他多有关照。九十年代末张老师过世后，每年都要叫大姐给其遗孀寄上一千元，以表心意，多年不辍，直到故去，情意绵长。他经常念叨仍然健在的姑姑姑父，在失散几十年后专程到石泉找他的情景，这是他迄今唯一最亲的长辈。叮嘱子女不要忘情。

      回顾往日岁月，无论三尺讲台上循循善诱的答疑解惑，还是实验室、田间地头、寒冬烈日，或担粪挖土，他都身先士卒。夏天光着膀子皮肤晒的黝黑，不

怕艰难的一幕幕，在教职员工和学生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尽管他已退休多年，还有学生从外地前来探望。

他的人品与学识在家无人撼动。七十年代，他和大姐为我们兄弟打造家具，请木工管吃住掏工钱买木料，四处借债从无怨言。在我们远离父母，下乡插队或找工作都是他和大姐操心，无微不至。 

      记得我上小学五年级，他看学校文体活动占用了我很多时间，沉着脸对我说：“功夫不放在读书上，将来有出息，我手板心上给你煎鱼吃！”这些狠话，很激励人。

      一九七〇年糖业烟酒公司招工，论我开拖拉机的技术，可以去开汽车。可老师却要我去食堂当厨师。他说：“民以食为天。天干三年，饿不死厨房的炊事员。”厨师刚干一个星期，公司要我去搞基建，我怎能离开这个“饿不死厨房的炊事员”的岗位呢？我不去。公司说：“不去就解除劳动合同！”这就意味着我要重返农村知青生活。他知道后找我说：“还是服从分配吧，这是规矩。组织你是惹不起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组织的力量。

      基建结束，我到公司当文书，兼管公司业务、职工食堂伙食，还兼了半年公司出纳，忙得焦头烂额。尤其管伙，看起简单，算账难缠，把握盈亏是门技术。他请中学的数学老师赵明普对我点拨，使我醍醐灌醒，茅塞顿开，为我以后企业行政、经营管理实践能力的提升起到很大的帮助。

      为提高我的综合能力，他一方面借给我姚雪垠著的《李自成》等历史小说阅读，丰富我历史文化知识，拓宽鉴史视野；另一方面让我为他撰写教学经验总结材料，锻炼我的写作技能，受益匪浅。

      那些年，中学有几十亩庄稼地，老师兼管学校的生产。为了解决学生食堂食用油，我俩儿经历了一场难忘的旅程。一九七三年六月一天，他要我开拖拉机帮学校去西乡县茶镇为学生食堂榨菜籽油。前往的还有管伙的刘显润老师。石泉到茶镇单趟七十里，榨完油天色已晚，饭没顾上吃，车灯坏了摸黑往回开。有几个学生搭便车回县城。夜晚，料浆石的路面隐约能辩出车辙，一路顺畅。快到县城，水电站大坝和远处县城的灯火闪烁耀眼。突然，哐当一声，拖拉机撞上了东西。说时迟那时快，我赶紧踩住刹车拉紧自动，所幸有惊无险，没人受伤，车无大碍。任老师大声喊我：莫得啥吧？“莫得啥！”我回答。车上的人吓的都不敢吱声。我跳下驾驶台，手举上额头遮住前方的光亮，着实让我不寒而栗！原来拖拉机撞上左侧路边一块大石头。石头外面就是几十米悬崖下的水库。若不是石头的阻挡，一车人就葬身水库了。

      一场生死的历炼！回过神来，才晓得前方大片灯光晃眼，辩不出车辙和右拐弯方向，险些铸成大祸。车还能开。为了安全，任老师和刘老师跳下车，各点燃一支纸烟，伴着打火机和纸烟忽明忽暗的光点，为我照亮。事后，任老师一直自责，说他不该让我冒这种危险，深表内疚，展现一种担当。

      一九八三年，我工作变动距他百里之遥。每次路过都要去拜访他。一九九二年初，他想调回成都，地委组织部说他是高级知识分子又是县政协副主席不批准，而为此发愁。我向地委书记做了汇报后终于如愿以偿。后来我们见面少了，多有电话交流。每次他都要叮嘱我：要“好好干，公家的便宜不要沾。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软，沾了你就跑不脱！”这些告诫让我受益。一九九六年，我调西安工作。原单位房改我需要交几万块钱，真是捉襟见肘。电话与他聊起这事，他说：“这钱我来出，你先在别处借上，回头我来还。”。后来我没有让他帮我还钱，但这句话却令我欣慰。

      退休后任老师的和女儿生活在一起，精力自然放在了外孙身上。做饭、买菜和辅导学习，任劳任怨，乐在其中。女儿女婿很孝敬，对他和大姐照顾的无微不致。孙儿上初中、高中，我们相见甚少。几次乘暑假和大姐及女儿一家到华县老家、延安、安康、石泉故地重游，拜访长辈、亲朋以及同事故交，凭吊我的双亲，都做的有情有义。

      任老师满口成都腔，却是地道的陕西人，对锅盔面食情有独钟。给他买个打锅盔的鏊子，做个锅盔乐在其中。我也用快递给他寄些肉夹馍，牛肉的、猪肉的还有白吉的和油茶都很方便。一次，我托人给他带去一个法门寺当地用五十斤面粉做的大锅盔，硬把一家人给吃伤了。还有一次，我给他寄了五十个袁家村的特色“石头馍”，到成都碎成了一包渣。大姐说：“哪门子搞起的嘛？”他说：“烂都烂啰，吃到嘴里头还要烂哩。莫去找人家，会把人家的饭碗敲脱啰。”

       他喜欢的锅盔、面食，成都也有，可偏好陕西的这口。他说：“陕西的水、陕西的面、陕西的人做的地道，好吃！”他是忘不了陕西的乡音乡情啊......我想起《故乡的情丝》那首歌曲......“一轮明月把相思托起/故乡/深情的大地我想你/我知道你水边的荠菜花哪一朵先开/我知道你山中的柳丝哪一枝先绿/啊/我热爱你/啊/我依恋你/故乡/多情的土地/闭上眼睛/你就来到我的梦里/望见流云/你就飞进我的心里......生我养我的情丝/绵绵的大地......”噢，我如梦初醒，了然老师的情怀。锅盔、面食浸润着故乡的滋味，缠绵着他心中扯不断的秦思......

      去一次成都，捎些陕西的滋味，撩起故土的芬芳，品尝秦川的往事。“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他时而下厨，时而憩息公园、吃茶馆、听川戏、游新都、三星堆、峨眉山，尝百味，乐此不疲。有一年我两次去成都，一住就是很长时间，他和大姐及女儿一家不厌其烦，令人难忘。去年春节，我们去成都，三年未曾谋面，摆龙门阵一折一折，其乐融融。他说：“川医的博士给我医头皮癣，一年都好不了。现在的大夫咋了？”我尝试着用酒精、碘伏每天两次对他皮肤消毒清理，再用苗药小心涂抹，一个多星期就好了！他高兴地说：“还是卫国行，比博士强！”他说：“好多民间的土方子被这些框框给葬送了。”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说：“其实，过去我的心没在你身上身上，没有帮你啥。这么多年啰，还是你有良心！”他的坦诚，让我心里暖暖的。

      四月我又去成都出差，他的头癣没再犯。我们交流往事，听他述说父母、儿女以及文革，思路清晰，条理清楚，声音洪亮，头头是道。他有许多心事纠结，言语中几多苍凉，让人伤感。

    时间飞逝。十一月二十二号晚上，听到老师病危的消息，我立即网上购票去成都。结果，绕城高速堵车硬是误了车次，只好改乘。外应不佳，屈指赤口，地火明夷日辰被世爻官鬼和了，让人心急如焚。

       ICU病房，老师满身布满了管线。弥留之际，思维仍很清晰。我抚摸他的双手叫他，他都平静地应声。还连着对女儿说：“你要把三舅招呼好，你要把三舅招呼好！”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操心我这个兄弟。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第二天他已不能言语，丑时便安详地飘然驾鹤而去。

      先生一生挥毫春秋，精耕桃李。豁达宽宏，爱众孝悌。德感桑梓，品昭来者。经纶满腹，鞠躬尽瘁，魂化春泥。值庚子清明拂涕撰文，寄托哀思。

     春雨淅淅沥沥，蕴含对故人的追思。我和老师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关系。我感恩于他和大姐在我知青生涯和参加工作后的那些年的关心、教诲。对他的缅怀其实是对他人品人格以及思想境界的传承。就像他那样豁达无私，堂堂正正地好好活着，做一个有益于社会，有益于家人，有益于朋友，懂得感恩的纯洁善良的人。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思念。

                             二〇二〇年四月四日

                                     写于西安

童年时期的任老师

1961年陕师大毕业照/摄影佚名

1957年任老师在陕师大校园

任老师工作过的安康市城区。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穿城而过。摄影/上官卫国

任老师把毕生的精力贡献给了石泉这座山城的教育事业。

摄于1937年。前排右一任老师、右二大姐、右三大哥，后排右祖父、左父亲。摄影/佚名

上世纪二十年代任老师的父亲。摄影/佚名

二十年代任老师的母亲。摄影/佚名

任老师的母亲左二。摄影/佚名

1957年任老师和母亲在陕师大校园。摄影/佚名

1961年冬任老师在柳城中学（现石泉中学）摄影/佚名

任老师和大姐在北戴河。

任老师的学生从外地前来看望他时的留影。摄影/佚名

1987年任老师和在西南大学读书的女儿任静在石泉中学合影。摄影/佚名

任老师大哥任复生。摄影/佚名

任老师的笔迹。

大姐和姑姑、姑父在一起。右姑父、中姑姑、左大姐。摄影/上官卫国

任老师和他的学生们。摄影/佚名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任老师和道国、作者（右）留影。摄影/佚名

任老师和作者在成都锦里。摄影/大姐

任老师在成都。摄影/任静

任老师和大姐。摄影/任静

2019年大年三十任老师84岁大寿。摄影/上官卫国

1963年任老师和石中教职员工合影。任老师二排右五。摄影/佚名

2005年任老师和姑姑、姑父在潼关黄河岸边。

2005年任老师和大姐、作者在华山北峰。摄影/任静

2005年任静和儿子冯小童、表妹于宸在潼关黄河岸。摄影/大姐

任老师在成都人民公园。摄影/大姐

任老师和任静、外孙冯小童。摄影/大姐

任老师（左五）为大嫂80岁生日在成都做寿。摄影/任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