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伴我四十年

秋叶飘零

（图源网络）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三番五次触及，欲言又止，虚晃一枪，旋即逃避。至此，无法自欺欺人，坦然面对吧。

此症是世界性医学难题，尤其于当今高科技快节奏社会之中，发病率不断上升。据相关报道，百分之六七十的都市人有程度不等的睡眠障碍。

目前尚无良方良策药到病除，只能靠精神类药品和辅助手段（饮食运动等）调节。而此类药品，普通医院控制处方剂量，不是因其伤害肝肾，其致命因素，地球人都知道。

俗话说“久病成良医”，此症怕是例外。有关书籍文章我翻阅过许多，土方洋法尝试了不少，实不相瞒，没治。时好时坏，实乃牵涉因素太多。

先从本人病因略述一二。

从发病时间来看，首先是用脑过度。从小我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孩子，猛不丁文革开始，停课三年多。1969年复课，初中到高中的五年间，除了邓公复出的一年半学了点正经东西，10—22岁的黄金时段，都在各种没名堂的运动中蹉跎虚掷。

插队干活时，最见不得农家孩子背书包上学放学，每每酸楚：我这么爱读书，想读书，偏偏被弄来整天与土坷垃打交道。恢复高考，重返校园，那种失而复得的渴盼心理和饿虎扑食的学习劲头，无此经历的人断断体会不出。

大学头两年，能利用的时间，几乎都不让脑子闲着。整块时间泡在图书馆、教室、宿舍，零散的“寸光阴”，走路乘车、排队打饭，手里攥着单词本或纸条之类。

全然不知大脑神经也象肌肉一样，用久了酸软无力，要休息，要恢复。只道是中学和插队那么重的劳动及训练，都挺过来了。现在天天学习读书，欢喜都来不及，还能把人累趴下？没想到啊没想到，不到两年的功夫，真趴下了。

人的神经实在比肌肉脆弱多了，长时间地从一睁眼到上床闭眼，始终紧绷着，就象总是抻着的皮筋，渐渐失掉了与生俱来的张驰弹力。

神经的兴奋和抑制丧失正常规律，要么一直兴奋，三两天睡不着，实在撑不住了，又睡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我这儿全乱了。

旅游爬山，累个半死，回来能睡个把月好觉。大二暑假，我已是穷游的“驴族”。开学，虽从家里带了安神的酸枣仁每天冲水喝，虽然每天拉小提琴放松，虽不再时时刻刻记忆背诵……虽这虽那地添了好些讲究，入睡还是困难。熬到半夜，实在不行，就用安眠药。

平时上课还凑合，考试期间，生怕睡不好，偏偏睡不好，最多一晚吃了6片。室友提心吊胆，生怕次日唤不醒我了。那时的安眠药，不是舒乐安定之类，吃了既不舒更不乐，有次打饭竟晕得从楼梯摔下去。

同级唯一的北方女生、挚友小华同病相怜，更重，只好休学，跟着下一届，晚半年毕业。我硬捱着，坚持下来。现在看看成绩单，除了中共党史及格，余皆优良。

第二，社会家庭因素。回顾来路，生活、工作皆不顺意，算不上饱经沧桑也是磕头碰脑，坑坑洼洼。这又是致病的一个原因——心理和情绪。

在事业心的鞭策下，长期以来，心理压力较大。总想充实提高自己，力求博览群书，整日价书不离手。学了总要派上用场吧？要想有所作为，不是个人愿否的事，牵涉到社会、单位、领导、他人等等，能否？实乃综合复杂的社会关系问题。

平生郁闷忿激的许多往事，如今看清楚点儿了：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环节越来越多，掺和了人际关系，事情就变得由易而难难上加难，绝非个人努力所能奏效。人是“有心”的，心思心理心计心术，利益荣誉交情妒忌……很多时候，简单的事情，在七缠八绕的人心合力下，左拉右扯得扭曲变形。

似我等只顾低头做事、不屑讨巧做人的书呆子，怎能混得顺风顺水？只怕事做得越好，越招某些人之嫌。碰上武大郎开店的领导，那真是越做越死定了。

家庭亦然。离异时对方居然说：你太优秀了，在一起心理压力太大。呜呼！这是男人的悲剧，还是女人的？

搞不懂！我把女人该做的事都做了，而且做得很好之余，（见《人不可貌相》）为什么不能在精神上丰富一些、思想上深刻一点？非要半痴半傻扮痴扮傻，头发长见识短，才讨男人欢心？果如此，不要也罢！

爱，是为了幸福。为了得到爱，先把自己弄得不自在不自然，我坚信，这不是真正的爱。拜伦有诗云：“我宁可永远孤独，也不愿用我的自由去换一个国王的宝座”。我戏仿：“我宁可永远孤独，也不愿用我的自在宁静换一个妻子的名分”。

其三为客观环境，主要是噪音。凡失眠者，大都听觉灵敏，易被惊醒。为此没少与人冲突，常常嘟哝报怨：干嘛不“日落而息”？

前夫说人家晚上十点才上街吃宵夜，你就上床了，是你不正常。家人自然体谅。父母偶来小住，我一入睡，老爸蹑手蹑脚：开始戒严了。待我起来，他说“警报解除了”。

余光中的散文《你的耳朵特别名贵？》，道出了我的憋屈和不平。他说：“噪音害人于无形，有时甚于刀枪。噪音，是听觉的污染，是耳朵吃进去的毒药。”他指出“不独作家如此，一切需要思索，甚至仅仅需要休息或放松的人，皆应享受宁静的权利。”《水浒传》里的鲁智深倒拔垂柳，不是听不得群鸦聒噪？

其四，遗传。这让人很无奈，在劫难逃。人们总认为失眠乃心眼小，爱想事，弄得连觉都不会睡了。

哪有的事？二老性格迥异。父亲沉稳平和，谨小慎微，老妈开朗爽快，快人快语。按说凡事三思后行难以高枕无忧吧？偏偏父亲从不失眠。

兄妹三人性格不同，均患此症，且先后发展到抑郁，病根源自母亲。她说大概体内缺少某种微量元素，难以合成褪黑素。我妈是医生，专业术语。我的病史最长，性格却象父亲。

凡事有利就有弊。

首先，这令我不得不规律地作息，从不熬夜。与人笑谈，生活之规律堪比康德。康德自幼体弱，唯恐早逝，来不及写完大部头哲学著作。一生未婚，生活方式刻板至极，“每当他出门向菩提树大道走去的时候，邻居们就知道时间准是三点半”。恪守养生之道，让他活过了80岁。规律的作息，则让我保持了较好的气色。

其次，令我平心静气神闲气定。幸福有时很简单，无非是生命之必需的失而复得，比如食物之于饥饿者，睡眠之于失眠者。看来，失眠可降低人的幸福指数。当然，年龄和阅历渐长也是一个原因。

只要睡个好觉，神清气爽，幸福感油然而生。渐渐悟出，人生是有缺憾的，承认和面对，才有可能认识和接近完美。不愿直面和接受，本身就是理性和勇气的缺憾。

我放弃了许多外在的东西，如考研、评定正高等所谓事业追求，也放弃了呼朋引类广结良友的交往乐趣。极言之，我差不多象普鲁斯特一样甘愿把自己封闭起来。当然有区别，人家得病，病出个七卷的《追忆逝水年华》。我白病一场，庸人一个。

其三，既然不能扎在人堆里“喧哗与骚动”，就有了许多独处的空闲悠闲。读了许多书，还长年打坐静心安神。

有此体验的人知晓，打坐不但利眠，而且启智。读了南怀瑾的书，效仿“打七”，闭关几日。三四日后一坐即定，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快轻松，放下一切，身心澄澈。

恍悟出家并非俗界想象的青灯黄卷、清冷枯寂，修行体悟的自深深处，凡人无从领略。也算一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其四，有时一念不起宁静平和，仍难入睡。何故？久而久之，发现与天气有关，骤冷骤热或台风雷电等强对流天气，均受影响。且提前预感，比电视预报还早。

屡试不爽之后，自以为与长年打坐有关，天人合一了。后来问医生，原来此症患者皆是。闹了半天，还是俗人一个。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考察西方先民尊崇精神疾患者，将其视为先知先觉，能够预卜吉凶祸福，应当包括天气预报。看来不全是迷信。

由此瞎想。地震海啸，小动物都有预感纷纷逃命，唯有自诩“万物灵长”的人类浑然不察，坐等大难临头。如远古以来均如是，按照优胜劣汰的法则，人类何以繁衍下来？想必当初也有预感，至少不低于低等生物吧。后来的失却，与唯理主义有关。理障，屏蔽了灵敏的天赋直觉。

最后一点，有利于环保，节能减排。即使不差钱，这辈子也不会摸汽车方向盘的。因为安眠药无一例外标明：严禁驾驶和高空作业。儿子一再提醒，趁现在不太老赶紧学车。我坚持不做潜在的马路杀手，为人为己。白天踏实行路，晚上安心睡觉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