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清沙白藿溪水(郭鹰)

郭鹰

<div> <b> 一</b><br> 当导游指着眼前这一江丰盈的碧水答道:“这条江叫藿溪,藿香的藿。”我心头一喜,哦,这就是藿溪,多么熟悉而美丽的名字! <br> “岩地之水,为九龙江上源,大别为二,一曰龙川,一曰藿溪”;“九州有时而移,山川千古不易,清高虎岭之屏蔽如故也,龙川藿溪之襟带如故也”;“那詙,嘉庆十五年署州事,在任年余,不妄取民间一物,百姓为之语曰,那公任岩,惟饮藿溪一勺水”……《龙岩县志》中处处可见的藿溪,老龙岩代名词之一的藿溪,今天终于得以一见,仿佛久仰大名的长者,惺惺相惜的朋友,握手言欢时,不约相视一笑:哦,原来你在这里。<br> </div><div> 藿溪的美透入你的心里。早春二月,烟雨蒙蒙,春寒料峭,从莆永高速白沙互通下来,一眼就看到碧水淼淼,在南方的烟雨中脉脉含情。我们在乍暖还寒的春雨里瑟瑟发抖,而眼前的藿溪却始终雍容开阔,让人顿感从容宁静。想起与之比肩的龙川,在时间的川流里,早已不复浩荡之水势;而藿溪,从山涧出发,肆意奔腾,不断汇聚山林之水,穿村绕山,远离喧嚣,甘守寂寞,始终保持着难得的丰沛与活力,如何让人不心生欢喜。在早春的细雨中,静观一江澄净的藿溪,顿时感觉被尘世困倦的心灵,鲜花般一瓣一瓣次第舒展。<br> <br><br></div> <div> 藿溪的美,还在于它的自信。你说,它怎就敢坚称自身散发的是藿香,那种清丽脱俗的天然香气?其实细细回味,不正是这种气息吗?从闽西高峰廖天山黄连盂出发,四面八方的涓涓细流急匆匆奔流而来,像是赶赴前世的约定。单看这些支流的名字:浮竹溪、麻林溪、小溪者、万安溪,再看所经过的村庄:梅村、竹贯、梧宅、縩头坑……就这样带着山野的花草、飞蝶、炊烟、树荫、竹影,赶赴一场生命之约,怎不带有草木之味,鲜花之香呢?藿香这种极适合南方种植的草本药物植物,一定是两岸百姓喜植之物,否则怎么就知道给这条生养自己的江水取名藿溪,而不是梅溪、菊溪?<br> </div><div> 藿溪的美,有种天生丽质般的低调。要知道,它不是一条小小的溪流,而是龙岩城的两大河流之一,干线全长七十里,灌溉耕地面积约三千余亩,为龙岩西北水流航运干线。它与龙川在合溪汇合后,形成九龙江源头,一路南下,过漳平、下漳州、进厦门,浩浩汤汤,奔流入海,势不可挡。如此川流,却独以“溪”名,就像从深山中走出的天仙妹妹,不施粉黛,自成绝色。</div> <div> <b> 二</b></div><div> 河流是孕育生命的母体,也是产生文化的温床。藿溪,不仅是九龙江的源头,更是闽南文化的源头。<br> </div><div> 应该是芒花飘飞的时节吧,藿溪迎来一队远方来客。领头的是一 位姓魏的白发婆婆,她不仅是探望孩子的母亲,更是肩负朝廷重任的使臣---“平氓獠,定南方”。是儿子陈政那句“草创备极劳瘁”的呐喊,是南下支援的两个儿子及一个孙子出师未捷身先死,让她不顾年迈体弱,背井离乡,率部南下来到远离中原的瘴疠之地。虽然早有防备,但她还是没想到,那句“备极劳瘁”是多么危险艰难,沿途氓獠的围追阻截让他们几乎全军覆没。就这样,她的部队一路跌跌撞撞,直至不经意间来到藿溪河畔。一定是藿溪之水濯洗了他们极度疲惫的心灵,一定是藿溪风景让他们想起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定是藿溪两岸雪白的沙滩给予他们施展才华的战场,他们竟然打赢了进入南方的第一仗。这场胜仗多么重要!魏老夫人得以率兵沿藿溪乘胜追击,然后再沿九龙江顺流而下江东桥一带,抵松州堡(今浦南镇),然后用沧桑丰富的人生经验,为仅剩的孙子陈元光的开漳之路铺路搭桥,指点迷津,用她博大睿智的心胸为闽西南百姓谋福祉。这个制胜的节点,叫高洲,就在藿溪支流万安溪下。<br></div> <div> 开漳圣王陈政、陈元光的故事,不仅流传于民间,更见于史书记载。据中唐元和间人口统计,整个漳州府(包括漳浦、龙溪、龙岩三县)总人口17940人,而从固始入闽两批陈氏府兵就达7000多人,加上随军眷属,造成今天闽南80%以上姓氏皆称来自固始。因此,唐高宗时期陈政、陈元光父子率领的六七千人的军事移民,不仅是戍守闽南的核心力量,也是开创闽西南文明的先锋队。<br> </div><div> 藿溪沿岸的人们盖起一座庵堂,唤作高洲庵,以纪念这位伟大的女性。今天九龙江上游沿途,仍有多处陈元光及其部将马仁、刘珠华兄弟的三公庙等古迹遗存。可以说,正是有了高洲一役的胜利,才有后来开辟漳州的壮举,才有闽南文化的源远流长。高洲成为魏夫人进入闽南地界的地标性地名,对于来自中原的汉民族治理闽南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先有高洲,后有漳州”的民谚,顺着藿溪绵绵南下,代代相传。<br>今天,我们伫立藿溪江畔,俯瞰芒花丛掩映下的古老高洲庵,聆听藿溪浩荡之水,那段金戈铁马的悲壮历史恍若眼前。<br></div> <div> </div><div> <b> 三</b></div><div> 有河就有沙,一江清流,水阔沙白,白沙二字契合这个枕水而居的乡镇 。县志记载:“本镇为藿溪流域,由宁洋县界入境至合溪与龙川汇流,由九龙江水道可直达漳平县而至龙溪县,故本镇为通宁洋、漳平孔道。”今天,站在观景台望下去,白沙像一个精心装扮的新娘,两岸的白墙黑瓦,齐刷刷倒影水面,整条藿溪的波光云影,都盛放在我们眼里。城有水则秀,居有水则灵。正因为有河,有水,也就有了湿漉漉的空气,活泼泼的生命力。我想,一定是藿溪过滤了现代人的浮躁与焦虑,还白沙原本的宁静与恬美。</div> <br> 诸峰环野绿,一水抱村流。雨中看藿溪两岸,村庄如水洗过的清澈;临江竹子风中吹奏思乡曲,江面小舟划开一道凝碧的波痕;油菜花此一丛彼一丛,在岸边幽幽招展。我们仿佛看到水流声里生命的游动:光着屁股跳进河水的孩子,腰肢柳条般摇曳的岸边浣衣女子,农人劳作归来站立溪间的洗刷……而河流最伟大的创造,在于一座座充满人间烟火的村落:猫狗鸡鸭,笑语嚣骂,蛙鸣月亮,雨润廊檐……沿江而立的村庄,必定有一座忙碌的码头。当地出产的竹木土纸香菇木耳,堆积如山,江面上,从藿溪各支流顺流而下的木排小舟在这里集结,小舟换大船,小排并作大筏,浩浩荡荡奔向江河大海。返程时,又将沿海和东南亚各地的海货洋货带回,分装成小船逆流而上,再由陆路肩挑车拉,穿山越岭,送到达白沙万安甚至宁洋、永安、上杭、连城等地…… <div> <br></div><div> </div> 在捷步,我们看到三百年前丰厚而独特的陪嫁—--两株古老的水杉。水杉高约十多米,胸径5米左右,枝繁叶茂,像两把河堤上张开的特大的绿色保护伞,庇护着风里来雨里去的老百姓。老百姓亲切地叫它“嫁妆树”。相传清雍正年间,营边村詹云波娶万安乡杨家寨主杨老大的女儿为妻。杨老大送给女儿一个特别的嫁妆,就是这两株水杉苗王。詹云波与妻子把嫁妆种在家门口,也就是栽种在这个古渡口的河堤上,并取名嫁妆树,倍加爱惜。据说这是龙岩保存最完美的“陪嫁”之一。思乡的女儿只要站在水杉下的码头,望一眼从家乡流出的一江碧水,看一下水杉下堆积如山的家乡物产,就有一种家在眼前的踏实。 <div> 滋树堂、敬德堂、肇庆堂、承庆堂、传香堂、种蓝堂……十八厅、大观楼、怡怡楼、金龟楼……一座座高堂华屋迤逦于自然的河流形态,珍珠般串起藿溪两岸的前尘往事,拖曳着明明灭灭的风情故事。彩绘的壁画墙裙、木雕的梁柱窗棂、月亮门透过花香沁人、鹅卵石高低起伏……这里究竟徘徊过多少锦衣玉食的灯火烛影,又隐藏着多少意味深长的人生况味?<br> </div><div> 今天,立在三十六阶潭码头边的这两株水杉依旧在,既看过人声鼎沸、篙起桨落的繁华与忙碌,也见证了藿溪两岸衰落后的萧瑟与寂寥。沿河两岸上百座的深宅大院,如今早已一路青苔、春草疯长、墙垣残破、人去楼空,年轻一代都已迁走,只有几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积灰的堂前,回味渐行渐远的人和事。 <br></div><div><br></div> <div> 四</div><div> “久别重逢又久离,盈盈秋水系人思。我今仍作飘蓬客,勉尔牺牲报国知。”这是陈性初于1935年秋写的诗作《忆别詹调元先生》。陈性初,著名爱国侨领,1871年出生于漳平。他与年长其两岁的詹调元是同饮一江藿溪水的同乡。两人携手参加龙岩州考,同榜中秀才,随后又追随孙中山,加入同盟会,成为同志。辛亥革命后,詹调元在福建主持党务,陈性初到海外领衔,两人情谊甚笃,诗词唱合不断,竟成为儿女亲家。1949年9月,中国人民解放军闽粤赣边纵队独立团五团副政委张震东途经龙岩白沙乡,拜访詹调元,詹指着他早年与孙中山的合影说:“当年见过孙中山先生的龙岩(州)人还有陈性初,他是在海外,对辛亥革命捐助几百万,孙先生很赞赏他。”九龙江上游,藿溪水面,长久流传着两人的动人友情。<br></div> <br> 走进捷步的种蓝堂,也就走进詹调元的内心世界。从这座“种兰植桂、蓝青拱秀”的石狮厝里走出的詹氏六兄弟,全部接受过系统教育。当年,詹调元满怀希望,从藿溪码头出发,考中秀才,加入同盟会,担任众议院议员,主持全省党务。曹锟操纵国会,以每票五千元收买议员,贿选总统,他拒绝,公开投票选举孙中山,被孙中山视为知己。1933年十九路军发动福建事变,他出面公开支持,傅柏翠进退两难时,他劝其顾全大局,为闽西赢得难得的和平发展机会……他不是中共党员,并不妨碍他做利国利民的好事大事。这让我想起龙门赤水的郑丰稔,生活在中国最动荡的年代,置身于变幻的历史风云中,他们有过犹豫和矛盾,却始终坚持原则。晚年,郑丰稔选择修志,而詹调元潜心办学,其传奇的一生,足以成就一段民国佳话。<br> <div> 种蓝堂厝后的那座方形土楼“怡怡楼”,虽也人去楼空,却密密挂着一厅的照片。也许身着异邦服饰,也许面容早已镌进他乡的烙印,但亲切熟悉的融入骨骼血脉的笑容,在这里日日聚会。除了詹调元,如雷贯耳的名字还有不少:台湾省教育厅主任督学詹树千、与邓子恢一同前往日本留学,后担任厦门大学校长秘书的詹汝嘉,美国高级工程师詹永威、忠烈一门的詹调祯、詹汝龄父子等等……“清泉百丈化为土”,是家门口的篙起桨落,排来筏往,物下货上的码头和水道,让他们长见识、添财富、增力量。碧水在胸,择水而居,拥有一条河流出生的人,是活在世上最幸福的人。这些在岁月节令中成长的一代代人,无论走得多远,永远不会忘记家乡,不会忘记自己的母亲河---藿溪。<br> </div><div> 三十六阶潭下,水雾缓缓淡淡升起,藿溪在雨中平静如镜。但我总能感觉到来自藿溪的力量,正一点一滴细细密密渗透,渗透于两岸辽阔的大地,渗透于滚滚向前的时代轨迹,渗透于内心深处的悸动。</div><div></div><div> 发表于《厦门文学》2020年第4期 <br><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