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浙江天台县的一处较大的乡村,庞氏族人几百年来在此聚族而居。村子的北面,有一条叫始丰溪的小河,当年河水充沛而清澈。村子附近的这一段河床很开阔,有水的地方只占一小部分,无水的地方长满树木,大部分是柳树,在近堤坝处种满桑树。我的童年和少年曾在这里度过数不清的快乐时光。我们在这里游泳、爬树、抓知了、采桑椹;河床上有一些细小的小支流,我们用泥沙将上流的水截断,几分钟下游水就干了,鱼虾在下面活蹦乱跳,每次能捡个十来二十条;夏天时,三五个男孩下到河中,捡一块白色的石头往河远处一抛,喊一声“一二三”同时潜入河底,争谁最先摸到那块白石头;冬天,树枝脆了,我们爬上树梢,折下一些树枝背回家当柴火。我从童年到少年都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直到一九八零年离开这里走进大学校园。
平时,父母二人就住在老家一处我们从小长大的老宅中,偶尔,他们会到我们兄妹各处小住一阵子。今年清明节,我们兄弟等一行回老家给祖父祖母上坟。每年这个时候,父母都会翘首盼望我们兄弟几个回家。今年上坟一如往年,一切都是父亲张罗,准备器皿、祭物,主持一切仪式。我们则跟着祭拜,给祖坟除草、培土、清扫。每年的清明节,除了祭祀先祖,还会带来亲人团聚的欢乐,虽然通常我们只能停留半天。
四月九日,我与三弟开车从浙江台州返回江西我们工作的公司。路上太太打来电话,说父亲在老家的医院检查发现小便中含蛋白,并有便血现象,学过医的太太担心是患肾癌的迹象。我们当时颇不以为然,“是不是想得过于严重了?”但还是决定十二日三弟紧急返回台州陪父亲去台州医院做检查。十三日结果出来:癌症晚期!太太紧急联系好上海医院的泌尿科专家,十五日三弟陪父亲去上海,二弟三弟、大妹小妹等人都有去医药陪他,十八日进行手术。按照当时情况,手术还是比较成功的。
从上海回来后,父亲看上去似乎恢复得很好。不想到了九月,情况开始变坏,父亲腹部出现持续疼痛,人也日渐消瘦。国庆节我回台州,陪了他几天,十月七日我要到马德里参加一个全球性医药展销会,十月六日送他住进了台州市立医院。等我从欧洲回来,一下飞机就迫不及待地去电话了解父亲的情况,非常不幸,父亲的体检结果是癌细胞到处扩散,最大的肿块已有十四公分。此时,纵使一万双手也留不住他的生命了。今年清明节上坟,前前后后还都是父亲张罗,明年扫墓,他老人家已经是在墓地里面了,想起这些,心中当真有如万箭穿心……
父亲善良、勤劳、开朗、幽默,念书到高中毕业,在当时农村算是个文化人。父亲除了种地,大半辈子主要从事手工业劳动,当地人称之为“做手艺”,并靠此养家糊口。父亲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在外做手艺活,通常正月十五一过就出门,一直到腊月快要过年前才回家,只有夏收夏种、收割晚稻等农忙季节,需回生产队参加劳动。他是大师傅,带几个徒弟。这手艺活可是很艰苦的营生,不象种地有规律有保障,每到一处也不知道有没有活干,需要挨家挨户揽活。到了一个村子,好的时候能一家接着一家做,连续有十天半月的活,年成不好的时候,连续转几个村子都没有活做,一年到头总担心这一茬活干完后没有下一茬。干活是起早摸黑,在哪家干活,吃住都由哪家安排,没活干时,吃住都成问题。那时候交通不便,也为了省几个盘缠,出门都靠两条腿走路,还要挑着近百斤的担子,即使每天赶上百里的路也是如此。“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他那些年月辛苦生活的真实写照。临近过年了,祖母会数着日子盼着父亲回家。父亲呢总是想尽可能再多干几天,多带几个钱回家,但不管刮风下雪,最晚也会在除夕前赶到家里。遇到下雪天,那一百多里山地,真的难为他们几个。父亲是独子,上有我祖父祖母,下有我们兄妹五人,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他凭着一身手艺,没有使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受饥挨饿,比起农村寻常人家,我们一家九口算是衣食有余。
初中之前,父亲在我的眼中是无所不能的。不会做的算术题,不认得的字问他,总能给你正确的解答。在文革那不读书的年代,他还给我们灌输诸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样的观念,鼓励我们长大做专家、工程师。在我上小学前,他有时会拿一根干枝条在地上教我写一些简单的汉字,并说这是用不完的纸和笔。晚上有时会给我们讲一些《说岳全传》等书里的故事,听得我们很是过瘾。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他给了我一本改编自《三国演义》的小说《诸葛亮》,内容与《三国演义》中从刘备跃马过檀溪到诸葛亮病逝五丈原一段基本一致,那是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文革中期可以找到阅读的书很少,他会拿出还保存着的他念高中时的一些文学课本给我阅读,感觉那些书比我们当时的语文课本有趣多了,对其中一些名篇如《黎明的河边》等,至今仍留有深刻的印象。
父亲手艺人特有的规矩,也经常向我们灌输,如:与家中客人同桌吃饭,客人未动筷子我们不能先动,夹菜只能夹盆子中靠自己一边的,不能用筷子翻盆子中的菜肴;必须吃有吃相,坐有坐相,要“吃如猛虎,坐如泰山”;各种器具用过后要及时清理,放回原处,以便下次用时能找到,不得乱丢乱放。
父亲是一个快乐开朗的人,平时很爱跟朋友、邻居们开个玩笑,即使是女婿、儿媳,以及我们带回到家里的朋友,他也总爱过来一起凑热闹。从我们小时候开始,他就跟我们一起下象棋、军棋,还经常悔棋,会被儿子们没大没小地叫赖皮,他则全不为意。
等我们五兄妹一个个长大成人,父亲再不用过那种“手艺人”的日子了,生活也一天变得比一天好。兄弟姐妹五人对父母都极为孝顺。我们都在外地工作,但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回到父母这里。这是父母最开心的时候。全家二十几口人,那个热闹啊!老家的房子很大,二十几个人吃住不成问题。父母亲忙里忙外不亦乐乎,一家人一起杀鸡斩鸭,烧饭煮菜,放烟花祭天地;大人们喝酒下棋、打牌聊天,小孩们在院子里追逐嬉闹、大呼小叫,其乐融融的日子会持续多日。
一年中的其他日子如清明、国庆等节日,通常我们也要回去。父亲总是早早地在家门口迎接我们。离开的时候,父亲会绑上几只鸡,或者下地割一麻袋蔬菜让我们带去。这些节日,我们通常只会在父母那里待上半天。每次要离去时,分明能感受到他们眼中的一丝留恋、失望和伤感。每一次我们都为不能多留一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工作忙,与别人有约,来日方长……
我们不时会给父母寄钱寄物品,只要父母想要的,我们都想方设法满足,但比之父母对于儿女的付出,我们无论做了多少,仍是万不及一。“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孝心是不能等待的,孝敬父母,你得趁早,不要等到子欲孝而亲不待时再后悔。
在父亲再次住院时,我们清楚地知道现代医学在晚期复发的癌症面前的无能为力,但起码,这是临终关怀,虽然每天有不菲的医疗费用。我们不能让父亲知道他是在等待一个他十万分不想等到的日子,这也是我们最后能为父亲做的一点事了。
听说在父亲手术后身体尚好期间,拿一副象棋到处想找人下棋。九月上旬我在电话里跟父亲说,等我国庆节回浙江,与他好好下几盘棋。只是真到国庆节回去看他时,他已没有下棋的体力了。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轮番回来去医院陪他。我们都知道,现在是陪一天少一天了。住院初期,父亲仍能以他一贯的乐观幽默与小护士们开开各种玩笑,小护士们也爷爷、阿公地叫得挺欢。每次看到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我的心里都会涌出一种异样的感动。
十月二十日,父亲腿部开始水肿,这意味着父亲已时日无多。当夜,我与三弟从江西赶回台州。父亲给了我七天的时间尽一个儿子最后的孝心。在这最后的七天里,从还能说一整句话,到只能吐单词,到只能打手势,我们眼看着父亲一点一点走向生命的终点。
最后这段日子,全家人基本上都回来日夜轮流陪护着父亲。二十六日晚上是轮到我与小妹夫及一名护工陪护。父亲已经极度虚弱,通宵我们未曾合眼,不停给他做着各种按摩,定时给他翻身,一直注视着显示屏上他的呼吸、心跳情况。当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庆幸父亲又挨过了一天。快七点时,父亲示意要我母亲早些去医院。回到家中,我对准备去医院的小妹说,父亲又看到了新的一天的阳光,但很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了。谁知不到十分钟,在医院的母亲打来电话,说叫唤父亲时他已没有什么反应,我们所有的人又紧急赶到医院。
十月二十七日上午,父亲走完他近七十五年的人生。我们永远失去了善良、勤劳、慈爱的父亲。
父亲走了,我们无法留住他,从此以后,纵然是刻骨的思念,亦只是“想见音容空有泪,欲聆教悔杳无声”。
父亲,我们会永远怀念您。我们会传承父亲善良、勤劳的品质,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待人以诚,扮演好自己在社会中的角色。
感谢父亲住院期间所有医生、护士对他的细心治疗、关怀,感谢我们所请的那位善良的来自安徽农村的护工老李对我父亲的细心看护,感谢同室病友各种友好的关心、鼓励,感谢所有来医院探望过父亲的亲朋好友,感谢所有关心父亲病情的人。
2012-11-4 于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