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乡老

王侏晓

<p> 似是故乡老</p><p><br></p><p>人到中年,乡里亲人每逢红白事,我必作为家庭代表返乡。回乡次数多了,故乡的印象又慢慢清晰起来。</p><p><br></p><p>故乡在化北一个闭塞的山村。说是山村也不太准确,明明村边有一条养育了不知多少辈人的小河。不过,除了小河与山村的名字有点格格不入外,四周环绕村落的倒都是山。山里有砍不完的松树和芒草,有扫不完的松针条和好看的松木籽,也有吃得满嘴唇紫红而拉出石头般排泄物的姑稔子,更有黄莺、白鹭和四脚爬爬的山猪甚至黄猄。在各个乡人认为有地有风水的山头,埋着村里各家族仙逝的祖辈,他们各据一方,远远守望子孙在尘世的晨昏。</p><p><br></p><p>故乡在儿时很大,大到有十个村落组成。每个村落没有界桩,不过大家都知道哪村是那村。在偌大村场里钻,儿时觉得非得一天才能逛完。这对于玩疯了的野孩子来说,又不失是游戏打闹的好战场。</p><p><br></p><p>我所在村落傍着小河,从防洪堤那个不知何时就缺口了的大缺口出去,就能直奔渡船到对岸低洼田劳作。劳不劳作我不管,能到河里游个浪白条才是最痛快的事情。直到多年后,自己养大的化骨龙要交上一千几百元学游泳,我才有点自豪儿时像条小泥鳅在故乡小河摸爬滚打而无师自通的游水把式。故乡是上天撒泡尿也浸个死的水浸区,没有几块大水光顾不了的水田,没被大水光顾的大都是在半山腰的旱地,泥土硬得像石头,收获就可想而知了。因此,在大水常光顾的田地种蔗是祖祖辈辈不得已而又旱涝保收的不错选择。大村场、土地少加上人口多,我家当时五口人只分得七分地。就那几分地,种上黄金也不能保证肚子饱上一年,靠外公一家明里暗地的接济是乡邻皆知的往事。那时的乡人都是贫苦的,一个个拼命往圩镇、县城甚至沿海开放特区钻,用青春和力气换回一家人的富足。父亲兴许就是因为这样,扎紧腰带远走他乡而到千里外的煤矿谋生,那些定期或不定期寄回家的粮票、布票和银纸可为父亲前半生的辛劳作证。</p><p><br></p><p>说那么多,只想说明白儿时故乡大却穷、地少人又多,但现在随着回乡次数多起来,我又觉得故乡人不多、也不大了。祖屋是泥砖瓦盖的平房,房内有用木条木板搭起来的楼架,儿时觉得非常非常高,高到顺着木脚踏爬上木楼架就快与天碰头。祖屋围着屋厅(祠堂)站成大小高低都一样的憨厚姿态,不知送去迎来多少辈人了。真想不明白当时每房头起码都有十来人,怎能在一两个这样单间住得下,而且不影响一代代的生生不息。现在看来,儿时觉得高到可与天碰头的祖屋,连城里大巴车的身高也比不了,房间窄到只能容下一张城里舒适的大床,正门里门进出要低下头。最让人伤感的是这些承载岁月洗礼的祖屋大都被后辈冷落了,屋梁有的被岁月风雨蚀断,上满青苔的瓦片松落了很多,甚至屋顶开了大大小小的天窗,招来天外无情风雨。尽管父亲份下的祖屋早已在我不懂事的时候转卖给叔伯了,但看着祖屋如此,不由也感慨万分。而这些祖屋的境况又何止我居住的村屯呢。细看村落里其他房头祖辈留下来的祖屋,也好不到啥样美丽的光景。一句话就是,那些曾经喂大并温暖了几代人的祖屋要么早就无人住了,要么住的都是守着岁月蹒跚度日的老弱病残,整个村落好像缺少一些阳刚之气。这感觉真的让我觉得故乡老了。</p><p><br></p><p>不过,说故乡老了,好像又有点说不过去,在祖屋长大的乡人只是将新屋建到了儿时村落的外围,以前在村落外围沙沙迎风作响的甘蔗林早被一幢幢小洋楼占领,家家户户都以能把屋子建在往日的稻香或墨绿的薯苗上,将生活迁出旧村落而自豪。那是故乡延伸的新区,宽敞的村道、统一的排布,仅仅是装修因各家钱袋大小而有所不同而已。新区当然住得宜人,但平时一般也少见年轻人的音容,缺少土地早就让他们在故乡以外的城市找到发财生存之道,建起来的洋楼倒成了逢年过节回乡驻足的小憩驿站。我对新区没啥感觉,总认为儿时旧村落才是故乡。因此,我依然固执地认为老弱病残的祖屋老了,老到唯有在每年节气或办红白事,等到有香火点燃之日才能聚焦一些人气,才有子孙回去宠幸一下年久失修的祖屋,一年间绝大部分时间祖屋只是孤独地苦撑摇摇欲坠的风烛残年。</p><p><br></p><p>可一想到,自己连风烛残年的一间老屋也没有,心里又不敢评说梁断瓦落屋旧墙倾的祖屋了。连个瓦遮头之地都没有,何来资格对祖屋的风烛残年评头品足呢?!但这不影响故乡真的老去,也不影响我也一天天老去。岁月不老却催人老,白发渐长,我开始惦记故乡了。让自己惦记起故乡来,可能是因为父母比我更老了吧。</p><p><br></p><p>父母已老到要时不时到医院保养保养、修理修理。父亲被糖尿病折磨了半辈子,这是生命机器越来越残的致命硬伤。第一次脑中风,父亲坚强地挺过来了。冠心病也没有击跨他,只是在心脏装上几条细细的而又银纸多多的支架,每天在拜糖平等ABCD的药物中加多几粒抗凝血的续命小丸子而已。令他倒下来,从此卧床不起的是要命的糖尿病引发的血液中毒。永远记得那个灰暗的冬天,好像天塌了一样,我不知脆弱得在电话里对着母亲哭过多少次。经过在ICU门口十七个日夜的漫长守候,我终于见到进去时一百五十来斤而出来时迅速瘦成七十多斤的父亲睁开了眼,但他与行走无缘了。从此,将几十斤重的父亲一次次地抱着送进医院,又一次次地将小修甚至大修过后能勉强支撑起生命机器运转的他从医院接回家,成了我这三年多来的一项重要工作。想不到当初苦苦衷求医生尽最大可能抢救,换来的是父亲毫无质量的生命等待。多少次看着他不能吃、不能走、不能说、不能拉、不能写而又极想努力与身边人交流,看着他眼角时常流出的那串浑浊且发黄的老泪,看着他神智清醒而又万般无助的眼神,心就绞绞地痛,甚至后悔当初在医院的坚持。当然,在我们这个传统观念满满的目光扫描之地,留着一个还能每天叫爸的肉体也是最大尽孝。当然,能这样一直真实地拥有,再抱多多少年我也愿意。</p><p><br></p><p>然而,话说回来,就算我老了,父母更老了,也不能说故乡老了呀。或者正因为我老了,父母更老了,内心才更想与故乡亲近吧。人如叶,由绿转黄,生命脱落,总有种落叶归根的最后盼想;人一旦慢慢老去,剩下的日子就只是岁月在人生长河尽头的枝头上苟延残喘的挣扎。父亲那份落叶归根的不止一次的无声而又强烈的示意,我能真切意会得到。然而,故乡旧村落没了我们立足之地,新村落更是与我们挨不上半个边儿,在人海茫茫的城里作客多年后,蓦然回首,才发觉故乡已找不到任何一处可以安放归思的方寸之地。这与故乡老与不老一点关系也没有,其实谁都清楚有些事情连故乡也身不由己。当然,村落新旧交替原本就是岁月正常考核的范畴,犯不着操心故乡老不老去。至少目前还能回到屋厅徘徊徘徊,我唯有这样轻轻地慰安自己。再叹完这一声叹息,就当是我又一次回乡感觉身似客的记录吧,然后再搁笔,好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