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二十）

百合

春去夏来秋菊残，梅花暗香袭人。最喜庆的春节来了。 依惯例，孟家福一家应回孟家的北方小城过年。 虽说孟家经济条件今非昔比，父母早住进商品房，但一来北方小城的大环境比不上南方省城的整洁宽敞热闹，二来温柔始终难接受公婆的卫生习惯，除了过年，就没回去过。即使回去了，一过初一，就千方百计找理由早点返回。而孟家父母去了温家就浑身上下不自在，也不肯来他们这儿住住，两亲家除了逢年过节礼貌性电话问候外，并无走动。再者孟家福忙于工作，平时也难得回去一次看望父母，所以这么多年来，孟家父母看得见儿子的日子屈指可数，每年眼巴巴地盼春节到来。 算着日子差不多了，老俩口起早贪黑地采买、搞卫生，扳着手指头等着儿子一家动身的消息。 腊月二十三了，忙乎了一天的老俩口沉不住气，打来电话：“福娃哪，你们啥时辰动身啊？还有啊，再三说，人过来就行了，爸妈这啥都有，天遥地远的，别拿一大堆东西了累着我娃。”打电话的孟妈妈嗓音洪亮，透着股要见到孩子的欢喜劲。 孟家福懊恼地拍拍脑袋，真是忙昏了头，今天一早准备给父母打电话，来了公司后就忙忘了。他听着母亲喜洋洋的声音，道声惭愧，这次得让老人家失望了。 先哄哄老人开心：“妈，您和我爸身体可好？我虽然一天事情多，可心里－直惦记着爸妈啊！您和爸身体好好的，比啥都强！别心疼钱，可着劲儿花，啊？” “嗯哪！我福娃能干着哩！大家都羡慕我们养了个好儿子，享福着哩！”孟家福的出息，可是给父母长了脸，想到街坊邻居们的羡慕和赞扬，孟妈妈的笑声藏都藏不住。 “我们啥都好，你甭惦记。你们来的日子定下了吧？” “妈，今天正要给您打电话说这事。对不住了啊，明年沅芷不是高考了嘛，功课紧，春节就放三天，时间太紧，所以这次不回来了。”孟家福充满歉意地解释。 话筒那端安静了片刻，孟妈妈声音低了下去：“哦，这样啊。那是，咱孩子学习要紧。”孟家福能想像得出母亲失望的神色，盼了一年的希望落空，老俩口的这个春节该是多么寂寞。 “妈，我想好了，等沅芷高考完，我自己再好好安排下，夏天我们过来多陪您和爸几天。” “哇，那好啊！”孟妈妈喜出望外，声音扬起来。 她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开了口：“福娃啊，你爸和我合计了一下，有个想法本来等你回来说，那妈今儿就电话里说了。要是不合娃的意，当妈没提，啊？” 什么时候，那个在市井间天不怕地不怕风里来雨里去一身泼辣劲的母亲，在自己面前说话这么小心翼翼了？ 什么时候，生养自己的父母和自己说话得揣摩孩子的心情怕惹不高兴了？ 唉，他们老了啊。孟家福心里一酸：“妈，看您说的，我是您儿子啊，您有话随意讲。” “那，我说了？”仍有一分试探似地小心。 “嗯！妈您讲，我认真听着的。” “这不国家在号召生二胎嘛，我和你爸寻思，你们俩身子骨还年轻，经济上不发愁，沅芷呢也大了，要不再要个娃？生个闺女不错，生个儿子更好！当然了，这只是我和你爸的想法，娃你怎么办都行，我们都没意见。” 孟家福愣了一下，没料到父母忽然冒出这个念头，看来有个孙子传宗接代才完美的想法，一直在父母心里躺着的吧。国家政策一出来，老俩口的这个心思就活泛起来了。 可是他和温柔之间如今淡漠疏离，哪还有心思再生二胎！ 他苦笑下，先把老俩口应付了再说：“哈哈！好，我努力努力，看能不能给我们孟家生个带把的！多保重啊！” “好！娃你也注意身体！”孟妈妈喜滋滋地放下电话。 温家的这个春节，因难得的孟家福一家三口在，特别的喜气洋洋。 在酒店定制好酒宴送过来，请了温柔小姨和大伯父两家，两家都带上了孩子和第三代，十多口人，把宽敞的客厅挤得满满的。 团圆宴上欢声笑语一片。多年的努力打拼，孟家福已成功地跻身于温家圈子，不再是沅芷周岁宴上被人轻视的小角色。给小孩们每人一个两万元的沉甸甸压岁包，在一瞬间激发一阵热情洋溢的欢呼。孩子们喜盈盈的笑脸又逗来大人们善意的调侃。房子里笑声连连，象一片欢乐的海洋。过年了，不就是图个热闹和乐乎么？看到满屋子盛不下的兴奋，家族里一派人丁兴旺，温家父母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看吧，谁说钱买不到快乐？孟家福在心里冷笑一声。转眼想到此时自个儿爸妈，冷冷清清地守在电视机前，老俩口心里该不是滋味吧？自己在这为了别人家的团聚和热闹，努力扮演着贤婿孝子，讨着大家的欢心，一种疲惫与厌倦涌上心来。 温家大伯父的声音飘过来，把他的思绪拉回来：“小孟啊，一直做得不错嘛。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嘛？” 孟家福堆起笑脸，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伯父，我有一点点成绩，完全离不开我们这个家的支持啊，都是在爸爸妈妈，您还有小姨和其他亲人们的鼎力相助下，才有了这一点成就。当然，更离不开我们家贤内助小柔的支持哈！我先敬大家一杯，表达下心意。”孟家福仰头干掉，又斟满一杯酒，笑容满面：“给大家汇报下我们公司下步的打算，除了继续努力发展壮大外，我们决定给本市的希望小学捐款百万！” “哗！”一片热烈的掌声，孩子们的手拼命地拍着，如果说之前的压岁钱赢得他们的开心，孟家福的这番话更赢得了他们的敬意。 沅芷昂起头，双手给孟家福比个大拇指点赞，面对他露出的笑容灿灿，青春靓丽的脸庞明媚似朝阳，她很为自己爸爸的这番善举感到骄傲。 温家拥有公司一半的股份，以公司名义捐款这个行为，是孟家福得到温家父母首肯后才能实施的决定。 温爸爸环顾四周，对孟家福的讲话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温妈妈笑容可掬，满面春风。温柔爱怜地注视沅芷因兴奋泛红的脸庞，又扫视一眼孟家福，她嘴角露出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十周年的结婚纪念日，都可以被他利用成是结交权势人物的机会，他主动向父母提议捐款给希望小学，又怎么仅仅是发发善心呢？天真的孩子们，看不到善心背后隐藏的好处。 做慈善，既可以抵税，又大幅提升名声，更有助于赢得政府的好感。这好处是一举数得不胜枚举啊。公司做医疗器械，项目的进口审批、许可等和政府许多机构都要打交道。一个对社会有回报的公司，在社会有名望的公司，当然会获得国家的大力支持，和各部门的交往会有不少便利。 孟家福另藏处私心未与人言，希望籍此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为以后谋取商业协会副会长职位奠基础。等到了那一步，平台上了高台阶，影响力和人脉资源都非同一般，生意更顺风顺水不说，自己的地位么，哼哼，将前途似锦风光无限，阳光大道一片坦途在望。 想至得意处，忍不住找人分享喜悦，偷偷给回苏州家中过年的尹伊发了问候信息。 信息很快回复，一张照片上一桌美酒佳肴，除了两对老人和尹伊外，还有位长相清俊的男士，引人注目。 孟家福知道尹伊是独生子女，春节团圆宴能在一起聚餐的人，关系非同寻常，好奇心与狐疑顿生，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过年气氛不错嘛，和亲友聚？人数有点少哈。” “哪儿呀，是父母的好朋友，他家儿子刚从英国回来过节，我爸妈非让人家今天来吃饭。哎，老人嘛，图热闹。”这段话里隐藏的信息，相信聪明的孟家福，能读懂。 今年春节一过，尹伊29了。 这个年龄，让父母对她的婚事，着急了。一回家，催她赶紧解决个人问题成了核心话题，团圆家宴非把别人请来聚餐，用意还不明显吗？ 这男生与她年貌相当，家境不错，席间侃侃而谈，看得出对她颇有好感，尹伊佩服父母的眼光和用心，给自己挑了个般配的结婚对象。 她的心思在全力以赴准备着成为孟家福夫人，对这看起来理想的结婚对象当然没动情。但万事备有退路，总比一条路走到黑强。自己对与孟家福的将来有信心，但在拿到结婚证之前，也不敢保证百分百的获胜。那么，真到了失败的那一天，有一条体面的退路，也算万全之策。 她彬彬有礼地和对方聊着天，礼貌周到有距离，这恰到好处的矜持，倒愈让对方及他父母备生好感。 尹伊父母喜上眉梢，女儿的婚姻大事这次有望解决，殷勤地招呼着客人。 尹伊也偷偷地乐了，这男士的出现，是她推动和孟家福关系迈入关键性一步的契机，如今不是她选择，是该孟家福选择了。 不能逼他太紧，怕他觉得自己太想上位逃跑了。也不能太放松，以为自己是他囊中之物，任他摆弄。今儿的聚餐是个暗示良机，特意拍了有男生出镜照片发去给他看，你看，有的是优质男在追我。所以，要想得到我，得抓紧了。 这照片隐着的言外之意，孟家福读懂了。 刹那间百感交集。 有醋意，男生仪表堂堂。有气愤，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我们的关系是否结束由我主宰吗？一回家就忙着相亲？却又有理解，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好归宿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父母的良苦用心，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责怪？有难过，也许真要失去她？一想到心爱的姑娘将向别人撒娇示爱，再也没有了刚和尹伊开始时的洒脱和大度，心如钝刀刮肉，一阵绞痛。 但当下，还得强打精神应对满屋的温家人。 孟家福叹口气，换上笑脸，端上酒杯，向温家小姨一家走去。 一旁的温柔，注意到孟家福的手指快速在手机屏上写划着，脸上时青时白时红，眉头皱起又散开，觉得他的状态有点异常，猜测是春节没回去，在和父母联络心情受影响？但婚后有了沅芷后，第一次和自己爸妈在家过春节，一大家子热闹快乐的氛围，满心的欢喜盈满心房，疑惑的念头转眼放下，兴高彩烈地和亲友们，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 一派祥和中，暗潮涌动。 夜凉如水，夜色沉沉。远处零星炮竹声响起，偶尔一串礼花璀璨绽放，亮光刺透夜色，又如流星般迅速坠落，周遭重入黑暗。 新的一年，在子时交替，迈着沉稳的步伐，向睡梦中的人们走来。 新的一年，新的希望，新的开始。但谁知命运女神的轮盘，将赋予自己什么样的结局？ 孟家福在床上如烙饼翻复，难以入寐，索性披衣下床到客厅，点燃烟，关了灯，坐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 埋入土里的驼鸟脑袋，来到了十字路口，何去何从必须有所选择，做出决断了。 自己如不能给尹伊名分，她迟早是别人的女人。想到她如花笑颜为他人绽放，似水柔情为他人抚慰，浑身便似针扎般锥心的痛。 那么美好合乎心意的一个妙人儿，一旦失去，永难再拥有，只有她才能给予自己的幸福和快乐，将随风飘散。 和尹伊在一起？最大的弊是会失去很多财产。多年来的努力拼搏，谦卑做人打下的江山就这么拱手相让，实在肉痛和不甘。 和温柔在一起？若以前那般和温柔各守一片天未尚不可，但品尝过和尹伊在一起心心相印深入骨髓的甜蜜滋味，枯燥乏味的婚姻生活如同嚼蜡了无生趣，那么守着一堆钱财，连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又有多少人生乐趣？ 江山、美人，孰轻孰重，何去何从？拈一头就要舍一头，都是心头肉啊，二者在孟家福的心里交错纠缠，烦燥难安。 温柔在团圆宴上和家人们其乐融融，喝了不少酒。不胜酒力的身子乏，早些安歇了。半夜口渴醒来，懵懂中起身去找水喝，一踏入客厅门，暗夜中点点火光一闪一烁，以为有贼，冷不丁吓出一点汗，头脑立刻清醒，打开灯，却见孟家福坐在沙发上闷声抽着烟。 惊魂未定，有些气恼：“你怎么不开灯啊，这样会吓人的！” 孟家福轻描淡写：“忘了。” 半夜跑客厅抽烟，分明有心事。本欲再关切问问是否在想他爹妈或有什么烦恼，见他一副懒得开腔随口应付的样子，那关心他的心思便象沸腾的水投入一大块冰，冷了。 她望他一眼，淡淡的说：“那要没什么事就早点睡。”倒杯水，一转身，走了。 此时此刻，多么想尹伊守在身旁。若她在，怎会舍得丢下他独自彷徨？她会给他揉肩，会给他倒水披衣，即使不说一句话，但她会守着他不会独自去睡，长夜漫漫，有人陪伴，就是暖人心肺的慰籍啊。 罢！钱可再挣，人失去难再得。何况自己今非昔比，苦心经营下羽翼已丰，即使没有了温家的帮衬，已拥有的人脉、财力也能东山再起，再铸辉煌。 当务之急，春节后立即找可靠的人注册个公司，将现公司业务悄悄转移过去，今后不论事态如何发展，都可让自己财产损失减到最少。 重入睡梦中的温柔，不知道即将开始的新一年，已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