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狗的日子

阿嘟

（图片为网友提供）

　　狗二是一只狼狗。

我和狗二之间有距离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产生。和它不见面这么多年，我总会不经意间想起这一问题。倒不是我和狗过意不去，而是我想在狗的身上找找自己的问题，自己的影子。

（一）

狗二是脖子上带着一个大铁链子到家里来的。链子很结实，也重，别说是拴狗二，就是拴它个狗三和狗二几代都没问题。主人买狗二把这条铁链子带在它脖子上的时候，和狗二没有商量，狗二让了一步，最后，狗二离开家的时候，带着链子走了，主人让了一步。人总不能为了一条铁链子去和一条狗较劲。

狗二的窝坐落于大门前一带，土质，没有什么特别构造。一把铁锹在黄土里铉出一个恰有深度大有弧度的侧开门式的洞，便是狗窝。狗二的窝没有侧开门，垒起土块，就是门。狗窝的高度比狗二四肢着地时候高出一尺。主人想：就算你是狼狗，也不可能有朝一日站起来做狗的，所以这高度够了，太高太大了不严囋。门的宽度和窝的宽度比例看上去为“四六”分，倒不是为了审美的分法，完全是为了给狗二以“六”份的出入方便，不然它故意借进出之时蹭塌了这堵墙，可就有得收拾了，弄不好，最后还惹上一身狗毛，所以，修整狗窝的时候，一次性搞好，以后就可以离那狗远一点了。 狗二的窝边有一根不大却也不小的铁柱，被深深地固定在窝边。铁柱的另一头，延伸到狗二的脖子，这中间的距离约莫三米，就是它脖子上的大铁链的长度。狗二每天活动的地方的大小就是以铁柱为圆心以三米为半径画出的半个圆的面积。

狗二在狗窝门前的这片土地上吃喝拉撒。在主人第一次把一盆狗食坐标到一个位置后，狗二便把这片土地划分为三块，左边是饮食区，紧挨着是休憩区，再一边就是拉撒区。它不允许自己在饮食区漏掉属于拉撒区的一滴尿。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至此，这个不大不小的半圆地盘就归属狗二了。除了喂食，狗二偶尔允许别人踏入这里半步，这里的偶尔，指的是铲狗屎的时候。也就是说，狗二只允许给它喂食的人和铲狗屎的人进入它的领域，然后可以和它有一个短暂的交流时间，甚至被允许骂它几句。狗窝前，一根搅屎棍代替了人的话语权。就这样，狗二在用一盆狗食和一把狗屎铲判断着它和人之间的亲近度，也因此，我和它之间才有着无法逾越的距离感，这是我这些年才想起来的原因：我嫌它狗窝门前的一股尿骚味，它嫌我嫌弃了它的一坨屎。

关于狗二撒尿，有一次，它正在撒得惬意，被人发现它高高跷起在树上的右后腿和颇有坡度的倒立起来的身子，还有那颗因为“泄洪”舒服而低下的平时高昂的狗头。它听见有人来，猛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后又恢复刚才的姿势继续泄完了剩下的那一半尿，表情和眼神似乎表明撒尿行为天经地义，自己行的是正路撒在偏僻，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要看就看吧。

（二） 狗二撒尿次数比较多，多到别人很少碰上它拉屎，因为肚子里没有多少固体成份积攒。这里的人们都以面粉为主食，麦子经过磨坊，出来的第二层麦粒壳比较粗糙，是黑面，第一层是麦麸。狗二每天的主食就是主人吃饭完剩下的面汤里加入两把黑面。黑面看上去不黑，但数量有限。主人不管面汤多少，黑面的量不变，所以，狗食有时候稠有时候稀，有时候甚至没有面汤相拌，代替面汤的是洗锅水。那年头，人的饭碗里尚且没有漂起多少油脂，狗吃的洗锅水里，几乎没有了任何油水。这样一来，和着两把黑面的，便是狗食盆里若有若无的铁锅味和洗碗布味，狗食闻起来不至于那么清汤寡水。狗二每次吃食都是拉长了舌头用舌头去舀食盆里的面汤，舌头长又平，它使劲卷曲舌头两侧和下侧，卷上去的流食是流下去的零头，吃完半盆水后，它用舌头把食盆虔诚地擦了一遍。

狗二的肚子总是瘪瘪的，像是用手捏到一起后没反弹回来粘到一起了。为此，狗二多数时候面朝着家里大门的方向趴着，饿急了就站起来，蹬直了腿使出浑身解数拉长了脖子，逮直了狗链子。它在张望即将到来的那盆面汤，强装出来的一狗脸的严肃难掩狗急狗急的内心，表情一会儿被调节为淡定，一会儿又难以抑制胸腔里因为饥饿而产生的虚火，两种表情来回切换着。这时候，大门口要是出来一个人，伴随着铁链打地的声音，狗二迎向前，有时半带跳的，有时憋着怒火摇尾巴，接受了巴望来的一盆面汤，完全忘掉了起初因为一坨狗屎而产生的距离感。饥饿面前，没有尊严。

吃饱了肚子，狗二满脸的与世无争，温顺地趴在狗窝前面休憩区域。前面的两只爪子分开一头宽的距离，以容纳狗嘴的上下，然后，在这个姿势中打盹儿。更多的时候，它用黄土支着狗下巴作思考状，似乎在回忆刚才那盆食里究竟是面汤还是洗锅水，顺便大胆猜想下一顿的狗食，要是有一顿肉骨头呢？看见眼前有闪过脚步之时，它懒得连同脖子一起抬头，只是眼睛上翻一下，白色眼珠多于黑色，表示它看见了，是主人不是陌生人，然后继续以这个雷打不动的姿势思考刚才被打断的问题。 一日二餐，之余，狗二干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同时，在狗窝面前这片土地上看猪看驴看远处。 （三） 狗窝的左前方不远处是猪的就餐区，猪圈在狗窝的右边，这中间的路程不远，但猪要经过狗窝抵达就餐区。 那么几个傍晚，狗二还没等来狗食，偶尔会观察从右边姗姗来迟的猪，狗二从猪吃食前的步伐看出猪对猪食欠缺应有的敬畏感。猪每天会在主人做饭前就被安排好最后的一顿食，赶天黑之前就被赶入圈里。猪的食物是麦麸加一种叫苡子的超细草料。这种食物内容没有狗的丰富，但量和稠度较狗的大。猪每天铆足了劲地吃，吃了很久还没吃完，吃的幅度很大声音也很大。这让狗二很好奇猪食槽里的东西究竟是啥？为此，狗二总是站在不远处集中注意力看着猪每次用餐。猪则背对着狗给狗一个猪屁股，四平八稳，丝毫没有因被狗看而刻意矜持。最后吃剩下了半槽，在主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被赶入猪圈。狗二不知道是因为猪挑食遭了主人的不满。但每次猪被主人赶回猪圈，狗二都知道猪回去又睡觉去了，因为在它还没有等来狗食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了邻居的鼾声四起。因此，猪回圈的时候，狗二有时候专门目送其进圈，有时候则瞥几眼。

有一次，天在下雨，天色黑得早。吃完食后的猪被赶往猪圈的时候怎么都赶不进去，围着狗窝围着猪圈兜圈圈。猪嚎声参杂着猪蹄子的撒欢声，加上主人埋冤骂猪的脏话，狗二看得完全忘了这个点固有的饥饿感，猪挨骂，狗二却觉得甚解平时的无聊，一边蹦哒一边叫，狗二认为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为主人出谋划策。主人认为它是在以狗的身份带着嘲笑猪的目的观看着自己和猪之间的一场表演。被猪带着跑了几圈的主人早已恼怒成羞，加上天气又雨又冷，更气了，一气之下，朝猪扔去一把铁锹，偏偏砍在了猪后腿上。主人释放了刚才的愤怒，心里还是心疼了猪的伤口，担心猪会不会发生危险。那年头，猪是农村家里的大家产。这个时候，主人把自己刚才复杂情绪的原因归结为狗在不远处的观看和狗嘴里的胡乱发言。所以，经过狗窝的时候，主人怀着复杂的心情看了狗几眼，眼睛带着瞪的角度和力度。狗二见主人这回动真格了，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幸灾乐祸了。狗样的三角眼连同脖子同幅度下缩，以表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般地步。主人看见这张狗脸，刚才的一肚子火也消得差不多了，原谅了猪原谅了狗，原谅了左狗右猪的生活。

狗窝的门前的正前方，是驴的户外场所。驴的头顶上空的平地上有一棵松树。狗有点崇拜这驴，因为驴每天不但可以去很远的田野看风景，还可以在主人的院子里的什么地方度过夜晚。主人的这院子，在狗二的印象中，一般人是进不去的，需要它狗二的几声叫声经主人同意方可进入。所以，驴每天回院子的时候，狗二总是偏着狗头扭着脖子目送驴离开户外场所。有时还情不自禁地跟上前几步，最后在狗链子的牵扯中望而却步，然后保持着一狗脸想象的样子听着驴踏地的声音在那个窑洞里消失。后来，狗二发现驴每天也就那么点可炫耀的，因为驴完全不像猪，吃完了回去睡觉，睡醒了出来吃食物。狗二发现驴虽然经常去了很远的地方，但都是拖着疲劳的身体，沉默寡言、左右摆晃着回到狗窝面前的驴槽边的。狗二猜想驴一定帮主人干了很多活，累得连看都没心思看自己一眼。狗二面对这样的驴，觉得很无趣，也憋着有些想法，但也只能憋着。偶尔，驴要上地干活去了，狗二很兴奋。它想上前打招呼说几句话问问驴大哥：今天所去何处为何事？但它遭到的不是驴的沉默，而是几蹄子。它才发现沉默的驴还有一股倔强的驴脾气，从此再也不敢轻易伸出狗嘴招惹驴了。驴干什么它看什么，驴吃草，它回窝，驴晒太阳，它狗嘴贴地在一边发呆。

狗窝的头顶，有产量较高的兔子家。这一点，狗二知道。狗二茶余饭后不会找兔子说主人的闲话，它跳上狗窝，坐在上面的土坎子平台上听兔子们安静吃草。更多的时候，它观察着主人大门前和庄户下面一条大路上的行人。它发现，这路上的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骑车的、步行的、耕地的、赶集的，穿得新的穿得旧的……一切都在视线范围内，它甚至可以看看远处人家的烟囱里时而白时而青的炊烟，借机想象一下别家狗的食盆里的景象。它不曾羡慕也不打算嫉妒别人烟囱里的缕缕浓烟。它想，见不得别人的烟囱里冒烟的都是一般狗的眼光，不是作为狼狗的自己的做事风格。

有时候，狗二会大老远地看见远处不友好的驴大哥耕作的样子。它想：你这头驴，蹄子踢得再远也不过是在田里来回拼命使劲卖驴力气。驴劳作完一晌地回到家看到狗在狗窝上方平台上一览众山小的狗蹲子样子后，心想：你这只狗，不过是依傍在主人的大门口望断了天涯路，最后满眼皆人间烟火。驴不知道狗二是靠着主人的两把黑面过日子的。狗二昂起头颅站在狗窝旁边仰慕着驴大哥，想学习驴作为低头族的精神，却下不了驴所吃的皮肉之苦，便只好在主人面前加大血液流量扯着嗓子用狗嘴替主人喝斥几声主人厌恶的人，算是替主人出了口气。

（四） 后来，狗二生了孩子。在此之前，主人发现狗二平时瘪瘪的肚子略有鼓鼓的样子，但不明显多少。后来确定它怀了孩子，主人也在狗食里多加了一些黑面，时常也有馍馍泡着面汤。狗二产下狗崽的时候是在夜里，主人不知道。主人发现狗二神情不同往常的同时，发现窝边有血迹，主人确定狗二生了，再看肚子，确实生了，可是，狗娃呢？没找到。狗链子那么结实，不可能被转移了，后来几顿饭，狗二几乎没吃。主人确定狗二吃掉了狗娃。主人为此觉得狗二太血腥太残忍，连自己的孩子都吃了，不知道是饿坏了还是没禁得住血腥味的诱惑？狗二犯了主人认为中最大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主人不经意间把这事告诉了邻居，大家都觉得狗二这次做得过了。

狗二用最直接有力的方式表达了它对两把黑面加面汤的一盆狗食的不满，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孩子无需面对的囧途。从此，主人一家都怕狗二了，狗二脖子上的铁链子更结实了。

狗二一直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几度望眼欲穿，甚至曾经为此恹恹欲睡。最终还是决定面朝黄土背朝烈日，用一根狗舌头把狗窝上方的夏天一次次扇凉，年复一年地迎接着狗窝面前的一棵四季青松雪落枝头。

那一年，寒冬，狗二没有看到春天里对面的松树再次更绿，带着那条铁链子离开了主人家，被别人买去后，买家把狗二又卖了一次。狗二死得很惨。二买家哄着狗二站在一个土坎上，然后向坎子下面扔去一块肉。狗二嗅到了肉的腥味，使劲往前腾空，脖子上被刻意改造了的铁链子拉紧一个圈，狗二被勒死了。 狗二成了别人口中的一块肉。临死之时，冲向敌人手中一块诱饵肉的时候，狗二可能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夜晚曾被它饱腹一顿的“骨与肉”其实就是自己身上的血糊和自己的孩子的一幕。 至此，狗二在餐桌上结束了自己不尴不尬作为一个狼狗的日子。

（五）主人得知狗二最后的离开方式后，一直没忘掉最后致狗二于死地的那条三米长的铁链子和被狗二义无反顾吃掉的几个狗娃。 狗二离开家后，狗窝在主人的几锹落叶和黄土中恢复了很久前的样子。

狗二吃过一盆又一盆的洗锅水和面汤，吃过几袋黑面，把做狗的自己和做猪做驴的别人进行过比较，用狗的逻辑思考过人的生活。 狗二在人的家里完成了狗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