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生日快乐

晏枥

        七岁那年，小街上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嚷嚷着到学校报名上学，我也屁颠屁颠跟着他们去了。去之前我一脸自豪地对奶奶说，我要报名上学，您把家里的户口本给我用一下好吗？奶奶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一人拿着一个户口本，就从房屋的老衣柜里拿出一个发黄的户口本，郑重其事地交到我手里，千叮万嘱说:“兵兵啊！这个东西一定要拿好，千万不能弄丢的！”

        小兵是我的小名，奶奶习惯叫我兵兵，就像她习惯叫我妹妹丹丹，弟弟松松。老人家把孩子名字的两个字连起来叫，大概为了图省事吧。但我觉得奶奶到底是有过经历的人，她对我们三兄妹的概括很简明而要，叫起来也朗朗上口。

        当年七岁的小兵同志跟着街坊一帮小孩来到学校。负责接待我的是一个长着胖胖圆脸的女老师，她问我多大了，我说好像有七岁了。她微微一笑，又问我家庭成分是什么。我不知道成分什么意思，随口说了一句应该是“居民”吧。那个女老师由微笑变成了开怀大笑，说她当了一辈子老师，第一次听说还有“居民”这个成分。我也被她笑蒙了，心想在我前面报名的孩子不是说自己是工人，就是农民。我父母既不是工人也不是农民，奶奶经常说我们是居民，我认为自己的成分就是居民了。

        笑过以后，女老师仔细研究完我的户口本，然后说不管你是工人农民还是地主，反正她不会收我报名上学，因为你没达到入学年龄！和我一同去的孩子都报上了名，兴高采烈地扮英雄人物着骑马的姿势，胯下真像骑了一匹马，嘴里“驾驾驾”跑回家里。我无精打采走回家把户口本交到奶奶手里，问奶奶我为什么没有达到入学年龄？奶奶也不识字，掐着指头算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大腿，说是的呢，你是九月中旬出生的，要是早出生半个月，就可以正常入学了！

        我心里说奶奶呀奶奶，您这不是说的废话吗，我妈已经在那个时间把我生出来了，难道还能把我重新装进肚子里，再提前半个月生一次吗？好在我父亲是那所学校的老师，根本不用我操任何瞎心，他去了一趟学校，然后回家通知我明天可以去上学了。我从那时候就知道了人熟好办事的道理，也知道了我的生日是阳历九月的某一天。

        大概是牢记了报名上学被老师拒之门外的“屈辱”，我把女儿的出生日期“安排”得恰到好处——某年某月的8月31号。这日子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要是晚出生一天，她上学又要找关系求人说好话。我羡慕女儿幸运的同时，直夸我老婆做什么事都很争气。

        在夸我老婆的同时，又埋怨她的生日搞得那么复杂。我不止一次对她说，你看我的生日多好记，阳历九月最不吉利的一个数字。你看我们女儿的生日多好记，是学校开学的头一天。你的生日呢，弄一个什么阴历初几，每年我都要为你的生日“提心吊胆”！

        我说提心吊胆一点都不夸张。六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煤矿食堂吃完饭到镇上的中学打篮球。正在场上打得火热，电话响了，老婆打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打篮球。又问我今天是几号，我说今天几号我都记不清楚吗，随口告诉她那天的日期。她说你玩的什么都忘记了，人家都记得我的生日，为什么你就不记得？我拍了一下脑袋，可是任我怎么拍都想不起来那天是她的生日。她的生日的确太难记了，阴历四月初的某一天，真的好难换算呀？

        突然想起老家淯溪河算命的刘瞎子。那年我去找他算命，只记得自己阳历的生日，他说算命靠阴阳五行推论，必须用阴历生日算的。我问他怎么办，他睁着眼睛笑笑——他的眼睛一直是睁开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不见。他信心满满的说这不是问题。我看他坐在那里掐着指头慢慢算，突然一脸灿烂地对我说，你的阴历生日算出来了，是七月的最后一天。从那以后，我对老家的刘瞎子佩服得不得了，认为他很有两把刷子。       

        那天接到老婆的问责电话，想说我又不是刘瞎子，怎么知道你的生日是阳历的哪一天呢？为了维护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她，赔了一箩筐小心后，第二年在宿舍的墙上贴了一张挂历，提前用红笔在她的生日上面做了一个醒目的记号。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忘记老婆大人的生日了。

        又过几年，出现了智能手机，只要一打开，屏幕上面就会清楚地显示今天阳历几月几号，农历几月初几。这就更简单了，基本不会再犯忘记老婆大人生日的“高级”错误。我说高级错误是有道理的，在我们家里，除了女儿是无冕之王，老婆的级别最高，不然怎么叫“老婆大人”呢。在最高级别的人上面犯错误，当然就是高级错误。忘记生日的错误没有犯了，今年我又犯了一个新的错误。

        不知道讲的真话还是一个笑话，网上说今年新冠病毒封城封村，解除封禁后有一个地方“生意”最好，那就是民政局。好多夫妻因为这次居家隔离，互相看不惯对方，矛盾彻底暴露出来，到了不得不离婚的地步，都到民政局排队离婚去了。还有一部分夫妻，他们通过这次隔离解除了隔阂，加深了感情，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我认为我和老婆属于后者。我们一家人响应政府号召不出小区甚至不出家门，我起我的早床，老婆和女儿睡她们的懒觉，互不干扰，相安无事。中午晚上我和老婆一起做家务，女儿不分中午晚上享受她的公主生涯。按我的说法，要是继续在家里把今年隔离过去，我们都不会有任何恐慌。也许是被两个多月的琴瑟和谐冲昏了头脑，在我离开家门来到贵州的早上，一时得意忘形冒犯了老婆。她一气之下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个最后通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把我的微信拉黑了。

        痛定思痛后，我想起了流行于民间一句老掉牙的话: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可是她已经把我的微信删了，我到哪里和她讲理去呢。好在我的电话没有被她设入黑名单，从第二天起开始锲而不舍每天给她发一条短信，承认种种错误，开展自我批评，汇报思想动态。比如有一天的短信汇报我上班后把隔离期间蓄起的胡子剪掉了，这是走之前老婆特地交待的事情，如实汇报证明我能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跟她走。武汉解除封城那天，我又给她发短信说，武汉一千万人的城市都解除封禁了，你也应该把我的微信解禁了吧。她仍然不语也没任何动作。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婆和我的冷战还在继续。我每天抱着智能手机看，老婆的阴历生日越来越近，这应该是拍马屁的最好时机了。我在短信里跟她说，你怎么还不加我微信，不加微信怎么在生日那天给你发红包呢？没想到这么好的诱惑仍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今天是她的生日，为了显示我的诚意，早上五点钟就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祝她生日快乐，并送上一朵花。我想她应该看见了，静静地等到中午，给她打电话，说祝你生日快乐！她在电话那头不阴不阳地说，感谢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她的意思我明白，以前她的生日我都是有一年无一年记得，好多次还要她来提醒我今天是她的生日，人家都在祝她生日快乐，我却忘记了她的生日。

        道过生日快乐，又转到微信的话题，我说你还是把我的微信封禁解除吧，我好给你发红包呀。她说我不想加你的微信，也不要你的钱。我对她说你连钱都不要啊，拒腐蚀永不沾，真是党的好同志！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退而结网。我想到还在家里上大学网课的女儿，决计走曲线救国的道路。给女儿打电话，说妈妈生气把我微信删了，我把她的生日红包发给你，你再转给她好吗？女儿说没有问题但要收手续费。我说手续费的事情，你和你妈商量就行了。

        为了打破家庭的坚冰，为了讨得老婆的欢心，我在52后面狠狠加了几个零。这几个至关重要的零，就像小时候电影里从飞机上投下的一串炸弹，把老婆封我微信的防火墙炸开了一个洞——手机上出现一个弹幕，打开一看是老婆发来的微信，问我给女儿发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说这是给你的生日大礼包呀，女儿转给你了没有？她说女儿转给她了，不过扣了200元手续费。我回信息说那是必须的，女儿是我们家的和平使者，我还想再单独发红包奖励她呢！老婆说奖励个屁，她已经在我身上雁过拔毛了！

        其实钱都是小事，一个家庭的和谐才是大事。不是老婆的生日，没有发给她的生日大礼包，这些钱我也会如数上交掌管财政大权的老婆。国与国之间的交往需要外交策略，家庭内部的矛盾也要用策略去解决。生活是五彩缤纷的，日子是一天天过下去的。一个家庭，有欢乐也有烦恼，有和谐也有争吵。一个女人，有贡献也有脾气，生气了让她慢慢消。一个男人，有脾气也要有胸怀，尽量不挑起家庭矛盾，偶尔挑起了矛盾，也要有面对矛盾的勇气，还要有解决矛盾的技巧。古代两国交战都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一个家庭更没有把矛盾激化的道理。

        感谢老婆这一次的生日，它让我们的生活回到了正常轨迹，让我被老婆拉黑的微信重见了天日，让我又看到了老婆在朋友圈里的笑脸。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远在他乡的我一个人过得再快乐，不如每天看到家人们都快乐。一个人的快乐永远不会成为最大的快乐，一家人的快乐才是最大的快乐，所有人的快乐才会构成这个社会的和谐。

        父母健在的时候，每年都是他们记得我的生日，都是母亲在我们生日那天烧好一桌子菜，提醒我们回家吃饭，祝我们生日快乐。父母不在了，远处，有武汉的小姨每年在我们生日那天发来问候，我知道她想从我母亲手里接过这份责任。近处，有我老婆记住我的生日，还帮我记住了弟弟和他儿子的生日。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他们生日的，连我都经常忘记自己弟弟的生日，更是到现在还不记得侄儿的生日。老婆做的那么好，大概牢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认为我的父母不在了，她这个长嫂应该尽到母亲的责任吧。既然我有这么懂事的老婆，为什么不对她更好一点呢。

        12年前，我从老家湖北来到贵州，每年老婆对我的生日祝福，也和小姨的祝福一样，变成了远方的祝福。每年我的生日那天，不管早上还是晚上，都会收到小姨和老婆的生日祝福，还有弟弟和我女儿的问候。记得有一年，我等到很晚没有等来老婆的生日祝福。那天煤矿休息，我在镇上把自己灌得半醉，一个人走在异乡寂静的街道上，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问她今天还好吗。她从我的语气中明显感到不对头，马上想起那天是我的生日，说真是对不起今天怎么把你的生日忘记了！

        说完，她在电话那头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我在电话这边安慰她，要她不要哭了，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可是没有说完，因为那天喝了很多酒，自己也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她听见我哭了，马上止住哭声，像个大人一样安慰我不要伤心，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又说真的对不起，忘记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好在你的生日还没有过去，让我赶上说一句“祝你生日快乐”吧！

        我拿着手机，听着老婆对我的生日祝福，眼中浮现了逝去母亲的慈祥面容……

                          2020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