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弄堂要拆迁了(三)——沈东生的小说

沈东生

<p class="ql-block"> 老弄堂要动迁了(三)</p><p class="ql-block">作者:沈东生</p><p class="ql-block"> 林老板还是住在原来开烟纸店的房子里。林老板带我朝家走去的一路上,在衣裳袋袋里不停地摸来摸去,弄得路也走成了蛇之形。到了门口,立停了,连袋夹里也统统拉了出来。我问:“寻钥匙?”他嘴巴里咕噜着,像是讲给自家听:“出鬼了,明明放在袋袋里的……”我想肯定是钥匙寻不到了,看来门是进不去了。正失望间,却看见门锁上插着钥匙,不由好笑,我指了指门锁。林老板抬眼一看,面孔涨得通红,像犯了错误一样的难为情,肯定觉得老面皮坍光了。也难怪,老底子,林老板样样事体都要做得出挑。林老板小辰光是做学生意苦过来的。老早,学生意叫吃萝卜干饭,老板只管饭、不发工钿、专做抱小囡、搬货色、倒马桶、肩排门板之类的粗生活、苦生活。夜里,搁一块铺板,睏店堂间看店,天不亮,就被叫醒,睏思懵懂地去肩排门板,人小,排门板又重,十、廿块排门板肩下来,就算大冷天,后背脊老早汗水淌淌滴了。穷人家小囡学生意,图口饭吃。心里有怨气,也只好暗戳戳地骂骂山门,骂啥?当然只有自家听得到。偷练本事,苦出了头,自家开了店。小本经营,样样事体自家做,像肩排门板这种重生活,也自家做,还做出花头来:每天一清早,立到店门口,哼着苏州小调,在小调声里,朝门板拍去,手起手落,“砰”的一声,一块门板立马跳出门槽,另外一只手一托,脚一勾,排门板稳稳地立在了脚面上,接着,金鸡独立,一路跳过去,一路拍过去,一连串“砰砰砰”,像开机关枪一样,一息息功夫,一叠门板统统立在了脚面上,两手一捧,一路小跑,门板整整齐齐靠到了店门旁的墙壁前,弄堂里的小囡最欢喜看林老板卸排门板,像看杂技表演一样……时过境迁,如今年纪大了,开门的钥匙也管勿牢了,当然会觉得老面皮坍光了。我宽慰讲:“我比你年纪轻交关,也常常忘记性老大。”林老板诺诺地讲:“侬是安慰我。”情绪有点落寞,悻悻地开锁、推门,引我进屋。</p><p class="ql-block"> 一进门,就记起这里早先店堂间的样子,店堂间不大,里厢好吃的东西样样有,是小辰光最想来的地方。不过没有钞票,只好隔着柜台看看林老板。不过,林老板到公共厕所去小便的辰光,机会就来了,钻进店堂间,好吃的,随手捞一点,一边吃一边踮起脚,隔着柜台,看看马路上的车子开来开去,人走来走去,这个辰光,比跟爷娘去白相大世界还要扎劲,。小囡都欢喜学样,一息息功夫,柜台前轧满了小囡,店堂间翻得一塌糊涂。不晓得啥辰光林老板回来了,连立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一声吼:“想当老板?要抢过房爷生意啊!”一人一记屁股打上来,小囡们一哄而散,统统逃光……往事好像还在眼门前,店堂间已经变样了,靠里厢,早先放货架的地方,放了张单人床,床头边放一只五斗橱,床和五斗橱的夹缝里,本来应该放夜壶箱的地方却放了只马桶,我暗暗地想,睡在床上肯定有股臭哄哄的气味……早先放玻璃柜台的地方,换成了一张八仙桌,一面靠板壁,其余三面围着三条在上海已不多见的长条凳。台子上放着一只上海早已少见的碗罩,墨绿色的纱网上还用很粗的黑棉纱线补了块白纱布,一看就是男人的生活,粗糙。碗罩里罩着几样剩菜……台子边头的煤球炉子也没有生火,更显简陋的房间少了生气。,冷冷清清的,让人感觉有点苍凉,我说:“真该动迁了。”林老板嘿嘿地笑着说:“快了,快了。”一边从碗橱里取出烧水壶,准备烧水泡茶,一边给我让座。我朝一把藤椅走去,藤椅倒是蛮有卖相蛮的,色泽深红油亮,触摸间,便有一种滋润油滑的温馨感,上面铺了张羊皮,积年累月,羊皮已坐成了古铜色,却依然柔软,藤椅可以算是房间里的一抹亮色了。我讲:“老货?”林老板说:“是李小姐花老价钿买的。”脸上有几分得意。李小姐是林老板的老婆,是林老板的骄傲。李小姐在弄堂里算得上是最漂亮、最摩登,最养眼的女人。讲起来叫人不相信,大家早先都讲,林老板和李小姐是不配的,倒不是讲了林老板的长相不灵光,论长相,林老板在店堂里一立,有女人走过,隔着玻璃柜台看进去,也会有人要停一停脚步,再多看一眼的。碰到这种辰光,李老板就会笑眯眯地看牢伊,用糯得钻心的苏式上海话讲:“阿妹,阿要看看,带点啥东西回去。”这样一弄,摊到随便哪个女人身上,都会不好意思,顺势凑到柜台前有看没看地立一息,就是屋里不缺啥,也会买样小东西回去,一笔生意做成功。所以讲,林老板还是有点女人缘的。论经济条件,年纪轻轻开爿烟纸店,小日子过得蛮小康,不缺钞票。不过缺文化,读书少,照上海人的讲法,档次不高。看看人家李小姐,在教会学堂读过书,还读了大学,学了金融,在银行里高就。再讲,解放前,李小姐的父亲是开厂的,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人和人就怕比,一比较,就看出两个人门不当户不对,假使林老板立到李小姐的门前头,就会有想吃天鹅肉的腔调了。当然,林老板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立到李小姐的门前头去做只癞蛤蟆,这也算是林老板式的清高。于是,在林老板心里,李小姐就是李小姐。</p><p class="ql-block"> 林老板和李小姐能够走到一道去,还结了婚,讲起来是靠弄堂里的张老师帮了大忙。因为,张老师和李小姐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缠缠绵绵的恋爱,尽管这两个人的恋爱关系,有点像碗和筷子,常常会碰得叮当响。不过,弄堂里的人却觉得,这两个人总归是配得拢的,侬想想看,张老师也算是文化人,母亲虽然是大人家没有名份的小老婆,张老师血管里总归还是流着大户人家的血,和李小姐应该算是门当户对了。大家私底下掂量着,觉得两个人,啥人也离不开啥人,就像碗和筷子,没有碗哪能盛饭?没有筷子又哪能吃饭?这就叫夫妻相。结果,啥人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张老师给每家每户发请帖了,邀大家去吃喜酒。拿到请帖的人一看,吓一跳,新娘子竟然不是李小姐……为啥?以后再讲。现在先讲讲失恋后的李小姐,伤心得要死要活。整整一个礼拜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伊走动,不见伊吃喝。大家都觉得肯定要出事体了。李小姐却走出来了,头发还是烫得蓬蓬松松,旗袍还是穿得挺挺刮刮,高跟皮鞋在弹格路上还是走得“喋咯喋咯”地响……有人问:“李小姐到啥地方去?”李小姐头一仰讲:“去思南路。”还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大家晓得了,李小姐是去思南路咖啡馆。李小姐从来是开心了要上咖啡馆、伤心了也要上咖啡馆,只要咖啡馆里一坐,心情就会平复……李小姐走出家门,走过弄堂,在一路上看过来的眼睛里,李小姐虽然眼圈有点发黑,还是最漂亮,最摩登,最养眼……</p><p class="ql-block"> 要出事体总归会出事体的,这叫天数。李小姐刚走到弄堂口,高跟鞋又细又长的鞋跟嵌进了“弹咯路”的石头缝里,拔也拔不出来。李小姐用劲一拔,脚从鞋子里拔出来了,高跟鞋的鞋跟还是牢牢地嵌在石头缝里,一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痛得“嘶嘶”直抽冷气。旗袍开衩脱线、裂开,露出了底裤。法国货的玻璃丝袜蹭了一个大洞,针脚一直脱到大腿根,透出一大块雪白粉嫩的大腿肉,台型统统坍光,李小姐眼泪汪汪起来。</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一批小赤佬看见李小姐坐在地上,哭出呼啦,来劲道了,统统围了过来,看热闹,唱起了山歌:“落雨咯,打烊咯,小巴辣子看戏喽……像是捉弄。一时间,失恋的委屈,郁闷,伤心,重新又纠结起来,劈头盖脸朝李小姐压过来。李小姐再也顾不得面子,痛哭了起来。林老板的烟纸店正好就在旁边,林老板一手拿张小板凳,一手举只木拖鞋,从烟纸店里冲出来,嘴巴里还大声呵斥着:“小驹头,讨生活吃!” 小赤佬都尝过爷娘用木拖鞋打屁股的味道,一记打下去,立时三刻就会一道红杠杠,痛得叫爹叫娘也没有用场。所以识相为妙,立马一哄而散了。</span></p><p class="ql-block"> 林老板用小板凳让李小姐坐停当,把木拖鞋套到李小姐赤着的脚上。李小姐没了主张,听由其摆布,呆瞪瞪看牢林老板蹲到嵌在石头缝里的高跟鞋旁边,为了不碰伤高跟鞋,硬生生用手指头把石头从泥里挖开,小心翼翼取出高跟鞋,就像取出的是李小姐的脚。然后再把石头填回土里,拍平。用衣襟擦净高跟鞋上的泥土,完好无损地送到李小姐的面前。当林老板端着高跟鞋,笔端笔正地站在李小姐的门前头时,李小姐已经看不见高跟鞋了,只看见林老板磨破的手,满是泥,渗着鲜血,在往下滴淌……李小姐直接又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林老板和李小姐的姻缘就此有了契机。后来他们哪能一道走过恋爱,走到结婚的,当时我人还小,还不太搞得懂。再后来我就搬离了老弄堂了……林老板满含回忆地说:“当初,李小姐买藤椅让我坐得惬意点……”我想起了小辰光,常常看见林老板捧把茶壶,半躺在藤椅里,笑眯眯看着李小姐在店堂间一立,生意就会老老好。大家都讲,李小姐是林老板的福星。我一边想着,一边刚要在藤椅上坐下,却见林老板的手指向了长凳,原来林老板让我坐长条凳。看来,藤椅是林老板自己的专享。入乡随俗,我在长条凳上坐下,开玩笑说:“老婆规定的?林老板怕老婆?”“老早一个人过了。”我一呆,忍不住问:“李小姐呢?”没想到,林老板的面孔猛地阴了下来,显出了像被人抽打了一下的痛楚。我吓一跳,我说错话了?林老板憋了好一息才讲:“交关年前就离掉了”林老板想尽量平静地说着。然而说话间,嘴唇竟然哆嗦起来,眼圈也熬不牢地红了,提着烧水壶僵在了原地,竟忘了烧水。看来李小姐的离去,把林老板伤得蛮厉害的。以至如今,人也老了,还没法抹去伤痛。所以有人讲,爱是不会随时间的流逝和年龄的老去而消失的。我不该捅林老板的伤心处,想赶紧转移话题,随口而问:“小囡呢?”林老板看了我一眼,长长叹了口气,不响了。我想,大约林老板一直没有生过小囡。我又捅到了林老板的软处。赶紧收住话头,房间里一片寂静,有点尴尬……好一息,林老板才缓过神来说:“忘了泡茶了。我去烧水。”一时也没了话题,静静的房间里,唯有水壶的烧水声在“嘶嘶”地响着……</p><p class="ql-block"> 水开了。林老板拎起水壶泡茶,水壶被提得老高老高,滚烫的开水像一股细泉,腾着热气,飞流直下,冲进玻璃杯,碧绿的茶叶上下翻滚着,慢慢地舒展开来,溢出嫩绿的茶色,顷刻间把清澈的白水染成了晶莹剔透的翡翠一般,腾起的蒸汽裹挟着甘甜的茶香在房间里弥散着,馨人心扉,我脱口而说:“好香!”林老板又有了生气,笑了:“香伐!侬不要看我屋里一样没啥啥,好茶总归有的。而且是最挺刮的绿茶。我这个人,没有其他爱好,就欢喜吃茶,茶可以养生,茶可以会友……”我讲:“好习惯。”林老板叹了口气讲:“吃茶的爱好是李小姐惯出来的,伊人离开了,我吃茶的爱好倒是一生一世也改不过来了。”林老板又主动提起了李小姐。我怕又引起林老板伤心,没有接口,避而言他,我讲:“我不懂茶,好货还是识的。”“是呀,李小姐是个好人,侬想想看,李小姐是有铜钿人家出身,洋派人,从骨子里欢喜吃咖啡,有一天突然邀我一道去咖啡馆吃咖啡,我吓一跳,就像周立波讲的,我一个吃大蒜的人,哪能和吃咖啡人碰得到一道去呢?一进咖啡馆,走路要轻悠悠,讲闲话也要轻悠悠,音乐还让人听得想困觉,不习惯……假使光是这些,熬一熬也可以熬过去的。最要命的还是咖啡,李小姐讲,最好的咖啡要现磨的,不加糖不加奶的纯咖啡,结果,一杯灌下去,咖啡在肚皮里翻江倒海,满嘴巴还苦津津、苦津津,再吃其他任何东西都是苦味道,像是受罪,既然最好的咖啡也是这付卖相,次等的咖啡,就更加不敢吃了,只好干坐。几次下来,李小姐看出来了,就讲咖啡不吃了,咖啡馆也不去了。到茶室里去吃茶。一听讲吃茶,我想能适应,就讲:“好!”啥人晓得,断命的茶室也是有套路的,和我还是碰不拢。吃茶前头,叫啥要烫杯,搓杯,闻杯……一大套下来,我嘴巴里的馋口水咽下去了,又生出来,咽下去了,又生出来,等了半半六十日,还不是吃茶的辰光,我讲,只要吃茶,不要加许多套路,茶室小姐都掩嘴在笑,我晓得是在嘲笑我。李小姐看不下去了,就讲,回屋里,买顶好的茶叶,自家吃茶,就这样一吃就吃了几十年。侬看,滚烫的开水往大口玻璃杯里一冲,碧绿生青的茶叶在玻璃杯里飘上飘下,多少养眼。飘出来的茶香,满房间是香味道,闻闻也会醉掉,多少好……不过好是好,让李小姐放弃欢喜了一生的咖啡,我觉得有愧于李小姐,过意不去。李小姐却讲,去茶室、去咖啡馆,统统是吃派头,是让别人看的,到自家屋里吃,是实惠,实惠是自家的……我晓得,李小姐是为了我,放弃了自家……”我一句识货,引得林老板加多闲话。其实我讲的识“好货”是指茶叶,林老板倒是滔滔不绝地讲起李小姐的好来了。看来,林老板对李小姐的离去,是痛却难以割舍,也仰或是李小姐的离开之痛,在他心里埋得太久太深,压抑久了,想袒露袒露,以解心头的压抑之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