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永丹山“填海补天”与陈明仁将军的爱国情怀

木子

        在四川泸州叙永县境内的省级风景名胜区、国家森林公园丹山（亦称红岩）有一块巨石，上刻“填海补天”四个楷体大字。字体遒劲古朴，字字千钧，一看便知出自大家之手。凡游过丹山的人，对四个刻入巨石的大字都有比较深刻的印象，但对大字下面的跋文却不甚留意，以至许多游过丹山的人还不知道有此跋文。

这“填海补天”四字是何人所题？跋文内容是什么？与中华民族那场旷日持久的抗战又有什么联系呢？这里有一段尘封的历史。让我们先了解一下跋文的内容吧——

“率偏师频年与暴日相周旋，苦战恶斗，屡寒敌胆。要之丑虏未歼，恨海难填；神州沉沦，荒天谁补?何日鲁阳金戈，挥退残余酷日；一朝田丹火力，收回七十齐城。此愿此心，期必偿而已。今夏，旋师入川，驻毕节、永宁剿匪。暇，余偕二三君子，揽胜红岩。千寻赤壁之下，怪石巍峨，峻峭玲珑，显灵著异。噫！是精卫所銜者欤？是殆娲皇所炼者欤？渺渺于怀，不禁感慨系之。爰题四字，藉抒胸臆，且将证验未来，兹云。民国三十年子良陈明仁并跋。”

我们从跋文得知，刻石及跋文系著名的抗日爱国将領陈明仁于一九四一年夏天率偏师（非主力部队）入川驻防、到红岩（丹山）揽胜时所题。

陈明仁字子良，名明仁（1903- 1974），湖南醴陵人，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是中国著名将领，军事家。无论是在北伐东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都立下过汗马功劳。但他的人生经历却充满曲折和传奇。在国民党军队中南征北战二十五年，官至兵团司令，获中将军衔，蒋介石曾亲自授予青天白日勋章；在中华民族抗日战争中，坚决顽强地同日军作战，屡挫日军锋芒，打出了中国军队的威风；一九四九年八月四日，他与国民党元老、长沙绥靖公署主任程潜联名发出起义通电，毅然决然地率部和平起义，走入人民阵营，使国家和人民减少战争创伤，受到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的高度赞扬。

陈明仁驻防叙永（旧时称永宁）的时间很短暂，在他的生平中甚至没有记载。根据丹山刻石“填海补天”下的跋文，他是一九四一年夏天率部入驻四川负责毕节、永宁防务的。毕节属贵州省，但毗邻叙永，这种跨省防务在抗战时期是常有的，可以节省使用部队资源。到一九四二年三月，为支援盟军在缅甸抗击日军的攻势，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作战。陈明仁任副军长的七十一军及预二师奉命加入远征军序列。后因战局情况发生变化，陈明仁此次未能率部入缅作战。一九四三年，盟军为提高中国远征军的作战能力和装备水平，提供了大批美式装备，并在印度加尔各答建立高级军事训练班，陈明仁率领首批受训军官参训。受训结束回国后，他被任命为驻滇干部训练团副教育长，参与主持远征军基层军官的训练工作，加强军官教育和部队的技术和战术训练，为参加反攻做准备，一九四三年十月和一九四四年五月，盟国驻印军和远征军对先后侵占缅甸北部和中国云南西部的日军展开反攻作战，陈明仁所在的七十一军编入中国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奉命进行滇西反攻，以打通滇缅公路。

根据跋文叙述，陈明仁于民国三十年（1941年）夏“旋师入川”，到一九四二年三月奉命加入远征军序列，在叙永的驻防时间不到一年，其间还要巡防毗邻叙永的毕节等地。在这短暂的驻防时间内，唯独对叙永丹山情有独钟，刻“填海补天”四字于巨石并附上详细的跋文，以抒自己胸中的愤懑之情，其中的原因究竟为何呢？抒民族大义是其主因，但据笔者分析，其中必定还有一些隐情。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陈明仁心中的爱国热枕和民族大义空前高涨，他终于感到有了用武之地，于是积极要求对日作战。一九三八年春，从陆军大学第十三期毕业以后，军政部长何应钦很赏识他，把他分到军政部当中将参议，作为点验主任负责点验湘、赣、浙三省国民党军部队。六月，担任预备二师中将师长。这个师编练不久，战斗力本来很差，经他加紧训练后，于一九三八年七月奉命参加武汉会战中的九江防御战。面对中国军队连续丧师失地的奇耻大辱，陈明仁决心在九江战役中为民族雪耻，为国家立功。他召集排长以上军官开会动员，极富感染力和鼓动性地向大家发出号召：“日本侵略者毁我中华，践踏河山，作为血性军人，我们岂能坐视？我们要为国家争光，与九江共存亡！”平时，他加紧训练部队，穿着士兵服和草鞋，亲自为新兵做劈刺、射击、投弹的示范，全师官兵非常佩服。他要求部队平时要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不打无准备之仗。一九三八年七月下旬，日军凭借其海陆空优势，发起对九江的强攻，飞机轰炸，军舰炮击，掩护登陆部队向九江沿岸阵地轮番发起冲锋。陈明仁率领预备二师利用战斗间隙抓紧修复被毁的工事，居高临下，同日军展开殊死搏斗。激战中，预备二师六千将士伤亡三分之一，仍然坚守在阵地上。九江之战国民党军有八个师在战斗中被打垮了，只有预备二师还保存了主要力量。由于国民党军队内部的派系倾轧，英勇作战的预备二师却被撤销了番号。经过他多次据理力争，上级才又重新成立一个预备二师，交由他率领开赴湖南，参加对长沙地区的警备任务。陈明仁率领新成立的预二师进入阵地后，迅速确定作战方案，命令两位湘籍团长洪行、戴坚各率队从左翼和正面进攻日军的一个联队固守的“324”高地，为中国军队占领了一个重要的制高点。日军恼羞成怒，增援一个联队，动用飞机助战，并凭借迫击炮，机关枪火力进行反扑。陈明仁因势利导，改变打法，组织小型突击队，与日军近战争夺，反复拼杀。预二师的防线被日军突破，师指挥所非常危急，他又输送营官兵充当战斗部队增援，带领士兵摔手榴弹，猛轰蜂拥而上的日军，终于扭转战局。陈明仁身先士卒，在战场上冒着枪林弹雨，指挥官兵同日军进行殊死搏斗，为中国军队夺取昆仑关战役的胜利作出了贡献。

这位抗日战场上的骁将，却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先是在九江保卫战中，预二师英勇作战，在八个师被打垮、唯独预二师保存了主要力量的情况下却被撤销了番号，虽经力争番号得以恢复，但不平之气难免郁积于心中；再是一九四一年在昆明顶撞蒋介石，被严厉训斥，差点被“法办”。事情的经过有些偶然，一九四一年初，蒋介石夫妇抵昆明后驱车前往西山，恰逢陈明仁所部在西山构筑防御工事，看见他的部队衣服破烂，军容不整，蒋大怒，责问陈为何将士兵带成叫花子似的？公路上常有盟国人员经过，给外国人看见了有损国体。陈明仁的性格比较刚直倔强，又是黄埔一期毕业，参加过讨伐陈炯明叛变的两次东征和蒋冯阎大战，在国民党军队将领中资历较老，听到蒋如此严厉训斥，气不打一处来，随即顶撞道：“我的部队衣服没穿好，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衣服是你发给我们的，质量这样坏，只一星期就穿破了。”蒋见部下反过来批评他，大发脾气，陈也横下一条心争辩。蒋以他侮辱领袖为由，要宪兵押到重庆惩办，后又改口说：“你回去，下次再如此，我就要办你。”陈明仁不吃这一套，偏不走，“我如果犯了国家哪一条法令，应该办罪的，便请在这一次办不要等待下次办。”一边说，一边将中将领章撕下来往蒋介石桌前一掷，“我这个中将师长算什么哪？你想怎样便怎样，我现在不要这个官了！”蒋介石气得脸色发白，但转念一想，现在正是抗战用人之际，战场上正需要这种性格的将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此次顶撞以后，陈明仁及其所部预二师被调入川，负责后方治安。这种安排，对“屡寒敌胆”的“偏师”是极不公平的，尤其对能征善战、刚正不阿、率领这支偏师与日军苦战恶斗的将领的内心是无形的折磨，是锥心般的疼痛。他的这种痛苦要诉说，要宣泄，于是于公务之暇，“偕二三君子，揽胜红岩”，仰望苍穹，俯视大地，面对巍峨峻峭的灵崖怪石诉说自己的心迹。此时，他想到了中国古代神话中补天的女娲，填海的精卫；想起了春秋战国时期楚国“挥戈斥日”、力挽危局的鲁阳公；想起了齐国著名的将领田丹，他用“火牛阵”收复了被燕国长期占领的七十余座城池……此时的陈明仁难抑翻滚的心潮，自己“率偏师频年与日相周旋，苦战恶斗，”现在“丑虏未灭”却被调到后方“剿匪”，真是“恨海难填”啊！于是爰题四字，藉抒胸臆，此心此愿，天日可鉴。

大凡历史上的有志之士，在国家民族遭遇危亡之际，都会激发出满腔的爱国热忱，自觉地把“天下兴亡”作为己任，鲁阳公如此，田单如此，岳飞如此，文天祥如此，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如此，近代的谭嗣同也如此。这种刚直有志之士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和近现代都不胜枚举。顾炎武就曾以“精卫填海”之志自励，写下了著名的诗篇：“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銜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呜呼！君不见，西山銜木众鸟多 ，鹊来燕去自成窠。”戊戌变法失败后的谭嗣同，有人劝他到日本避祸，那时他完全有机会出走，但他就是不走，他要用自己的死唤醒国人。临刑前，他写下了“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就义诗。何等壮烈，何等豪放，何等潇洒！陈明仁是抗日战场上的一员勇将，也是一名儒将。他刻石明志的“填海补天”和跋文，反映出他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学习和掌握的造诣较深，他要以古仁人志士的精神激励自己，决心抗战到底，做中华民族的“精卫”和“女娲”。在将星如云的抗日战争时期，陈明仁确是一位难得的有棱有骨的另类将领。

一九四四年九月，陈明仁率部参加了滇西中缅边境的松山、龙陵、回龙山等几个重要的战役，越战越勇，对远征军取得这几个战役的胜利发挥了重要作用。盟军盛赞陈明仁不愧为中国军队名将。此后陈明仁升任七十一军军长。

滇缅战事结束后，中国远征军实现了在中国畹町和缅甸芒友会师。随后，陈明仁率部挥师云贵高原，进攻广西，收复柳州、桂林。不久，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陈率领七十一军一路兼程，进至无锡，接受日军渡边师团的投降。此后，陈明仁的七十一军被调往东北参加内战，1946年4月18日至5月18日历时一个月的“四平拉锯战”，就是他的部队使国民党军暂时取得了四平之役的胜利。

1950年，陈明仁任湖南省临时政府主席。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毛泽东主席让他率领所部21兵团进入广西剿匪，经过五个月的艰苦战斗，歼匪三万余人，彻底肃清了广西境内的匪患，21兵团因此受到了党中央和毛泽东主席的高度赞扬。后来21兵团改编为55军，陈明仁任55军军长，1953年2月，55军调驻广东湛江。陈明仁驻防湛江沿海十多年，治军有方，威信很高。在和平时期，他带领部队参加地方的社会主义建设活动，为老百姓的生产、生活造福，受到地方党政的拥戴和中央军委的首肯。

1955年，陈明仁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军衔，荣获一级解放勋章。他从军30余年，虽屡建战功，在国民党军队中，也仅获中将军衔，而在人民军队中，却被授予上将军衔，充分说明了共产党、毛主席和解放军对他的信任、器重和关怀。

陈明仁将军是一位坚定的爱国主义者，这是最难能可贵的品质。正因为有这样的品质，他虽然走了一条曲折坎坷的军旅道路，但最终还是回到了人民的阵营并有所建树。1974年5月21日，陈明仁将军因病去世，享年71岁 。

斯人虽逝，丹山犹存。“填海补天”灵崖刻石及跋文将永远留在丹山，成为厚重的历史人文沉淀。今天，当我们畅游丹山睹石思人时，抗日战争那段如火如荼的岁月，好像离我们并不遥远，陈明仁“揽胜红岩”的情景犹在眼前。人们不会忘记那些在中华民族危亡时刻抵御外敌入侵，为民族的解放和国家的独立做出贡献的先辈们。

铭记历史是为了更好地开创未来。这应该是我们今天回顾历史人物的现实意义。

注：雷长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