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舞的夕阳

晏枥

　　去年请我到百里杜鹃看花的朋友，他是百里杜鹃普底风景区一座煤矿的负责人。从安顺骑车到黔西，在他妻弟的农家乐住了一晚，第二天又睡了一上午，感觉体力恢复得可以了，下午骑车到景区那座煤矿。

途经百里杜鹃开发区，听说我小学一位同学刚好也在那里，联系上他，一起吃了晚饭。晚上喝了不少酒，他高低不让我继续骑车到煤矿，说酒店都给我预订好了。一起来到酒店，正要入住，偷偷问服务员房间多少钱，她说500多——我的妈呀！这是城市里五星级酒店的房价了！服务员说眼下是花期，到处都是这个价，我要是冬天来，最多100块。

我不想让老同学太破费，坚持骑车到煤矿住，那里的客房是免费的。同学拗不过我，放我出门上路，再三叮嘱一定要小心。

从那里出发到煤矿只有十几公里。不知怎么搞的，手机又切换成了骑行导航，跟着导航进了一个村寨，最后连路都快没了。我在村寨里大大小小的水泥路上穿行，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沿着一条光滑的柏油路骑了几公里，导航又把我带进一条只有一人宽的泥巴路。幸亏我的车灯好，把路面照得清清楚楚，不然早就摔倒在那条天然的“越野赛道”上了。

好歹还是找到那座煤矿，已是晚上十点。本来只要半个多小时走完的路，我用了一个半小时。我又一次服了我的导航。

第二天下午朋友开车带我去看花。其实我并不喜欢看花，是想找个看花的理由放飞一下心情。不过百里杜鹃的花实在开得漂亮，我都怀疑那些花是人工栽种的，这更让人羡慕嫉妒恨大自然太偏爱这片土地。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反正在我眼里，那些花开得太显眼太油腻了，让我不断提起兴趣，又不断产生审美疲劳。既然来了，朋友又那么热情，我肯定要和他一起把全部景点光顾到的。走过所有的路，看过无数的花，感觉比我骑车还疲劳——应该是我的兴致不在花上面吧。

看完花出来，朋友说晚上有好吃的。他把我带到一个小餐馆，顺着一条又陡又窄的楼梯爬到二楼。爬上去了，他气喘吁吁地告诉我，这才是真正吃饭的地方，喜欢讲排场的人他不带来，真正知心的朋友他才带到这里。我们去之前，他的另一位朋友早就到那里张罗好了。我们一进去，那位我早已熟识的朋友说今天晚上吃羊脚，这是他和老板打过招呼，特意留了几天的羊脚。

羊脚果然好吃，肉和汤都炖的黏黏糊糊的，像胶水一样粘着嘴唇。朋友对我这么热情，理应多喝几杯，想到第二天早上还有200多公里路要骑回去，再好的酒菜只能点到为止。

回到煤矿的客房，仔细研究路线，接受来时的教训，怎么都不能走翻山越岭的路了。打开导航搜索，回安顺的路有三条，两条距离短些，需要翻山越岭。一条距离长几十公里，道路平缓很多。反复权衡利弊，选定路长坡缓的那条。贵州的普通公路，坡缓只是相对而言，我背着一包行李，要想在天黑前跑完导航显示的230公里，必须赶早出发。

早上五点起床，准备一下，五点半到食堂吃饭，炊事员说她们从来没见过吃饭这么早的。我说我要赶到安顺，她们说到安顺还需要着这么急吗。我说我骑自行车到安顺，两个炊事员吓得差点把锅铲掉到地上。

吃过早餐，不想惊动其他任何人，推车上路，骑车出矿。出矿不久有个大坡，因为还没热身，我把档位调到最低，结果哐当一声链条掉了。这辆车比赛时把变速系统摔坏了，每次挂到最低档就要掉链条，我没发现是什么问题，来时爬陡坡掉了很多次，有几次差点人仰车翻。早上这一次掉链，速度还没上来，车子马上停住，连人带车还有背包歪倒地上。虽然摔得不重，但我心里犯了嘀咕——出门就摔车，这算不算出师不利呢，还有200多公里呀！

骑了将近一个小时，天亮了。路过昨天的普底景区大门，整个景区的人们好像都没睡醒，到处空空荡荡，一片悄无声息。继续前行，上坡下坡，接近金坡景区时，路上的工作车辆多起来，大大小小载客的车辆也跑起来了。我惊叹他们为什么这么早赶来看花，难道不怕露水打湿了衣裳吗？转念又想，百里杜鹃有两个景区，换做我是喜欢看花的人，我会上午赶早看一个景区，下午趁兴致未减再逛一个景区。不过看看那些老爷爷老太太，他们有的连路都走不稳，哪里能像我这样虽不得意车轮疾，一日看尽杜鹃花呢。

　　金坡景区里面有座煤矿，我曾经在那里待了四个多月。那是从夏天到冬天，只看到满山遍野的杜鹃花树，不见一株杜鹃花。今天路过，即使没看到盛开的杜鹃花，也可以想象那里是什么样子。虽然不懂花，但我认为看过普底景区的花，再看金坡景区的花，两相比较，会使许多内心的激动和好奇变得荡然无存，觉得那些花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反而像我这样，花一个半天看完普底景区的花，再花一个半天路过金坡景区，看着络绎不绝争相赏花的人们，发挥无限空间想象看不到的那些花，让快意流淌在心中，比徜徉花海更加享受，更加美好。

骑车路过，思绪飞过，又看到那些争先恐后去看花的人们，觉得自己的思想不能代表别人的思想。既然他们想看，就让他们去看吧——就像鲁迅先生说的，骑自己的车，让别人去看花吧！

走出百里杜鹃，就是黔西县城。一条路从城区边上绕过，穿过高速路口，前面的路越来越宽敞，越来越好走。离开热闹的景区，绕过繁华的城市，走在这条新修的光洁的路上，心里真正生出了“春风得意车轮疾，一日看尽杜鹃花”的想法。

这是一条新修的路，有的地方连路上的黄泥巴都没铲干净。在这条路况极好的路上跑了十多公里，右转进入一条乡级公路。那条路不是很宽，但两辆大车错车也没有问题。我看见路上行驶着很多客运中巴，有到其他乡镇的，也有直达贵阳某个地方的。每走一段，路边都会出现集镇一样的地方，两边建了密密麻麻的房子，不过房子不高，也不豪华，那地方的人也不算多。似乎那里的人都到外面看花花世界去了，只留下老的老小的在那里看家。

这条路起起伏伏，蜿蜒绵长，除了有些路况不佳，总的来说还是不错，至少没有那么多让人生畏的大陡坡。接近中午，我已经骑了100多公里，这更坚定了我天黑之前赶到安顺的信心。

在那段路上骑行，我又展开了丰富的联想——如果有一架无人机在高空俯瞰，此时的我就像一叶轻舟在波涛中起伏，乘风破浪，勇往直前。正在做波涛上的美梦，人和车突然像失控一样往前窜——前面是一条长下坡，弯弯曲曲，似乎没有尽头。

一开始我好得意，以为自己身处一个海拔极高的位置，滑下眼前这个长坡，就会到达一块平原，那里百草丰茂，景象万千。

长坡还在继续，并没有因为我的思维有所减缓，或者快到尽头。下了一个坡前面还是坡，转过一道弯前面还是弯。我捏刹车的手指头已经酸痛，甚至担心我的刹车会不会发热失灵……

在惊恐中下滑了数公里，终于“降落”到平地。放眼望去，前面是一条河流，河流上面有一座桥，上面写着“鸭池河大桥”。这几个字我觉得好生熟悉，细细回想，那是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快要进入贵阳时看到过的一座大桥。再抬眼望去，那座高速公路桥高高地耸立在远方的河面上。

过桥后是一个热闹的地方，记得好像是鸭池河镇。穿过热闹的小镇，前面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上坡。爬了大约一公里，突然想起前天差点把命丢掉的教训，果断掉转车身。原路返回到那个小镇，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牛肉面馆，招呼老板按两份牛肉面的价格端上一碗牛肉面来。我屏声静气把这碗“超级牛肉面”吃个精光，稍事休息，给手机充了会电，跨上车继续骑行。

越往前骑，越是佩服自己的神机妙算——这是一条河谷，既然有超长下坡肯定就有超长上坡。果然不错，回去路上的上坡，和我刚才差点把刹车骑废的下坡有异曲同工之妙。沿途荒凉无比，偶尔有一座房屋，绝对没有可以吃饭的地方，看来我果断返回去吃碗面条是对的。

那个坡还真特么长，也真特么陡，大约爬了一个小时，感觉腿都快断了，前面的坡度才渐渐平缓。后来把这个感受发到安顺的骑友群，里面一位大哥告诉我，解放初期鸭池河畔出土匪，就是因为岸边又长又陡的坡——老式的货车在这条路上爬行，比人走的还慢，沿途的劫匪轻轻松松爬上车抢货物，因此派了部队在那里巡逻。

背着重重的行李，爬完传说中充满神奇的大坡，伸展一下疲劳的大腿，感觉自己也成了传说中的大神——我想男人命中注定就该在困难中前行，而不是在花海中徜徉。男人就该像个男人顶天立地，踟蹰花花草草本来就是女人的专利。男人闻得见花香，但是他们心里没有花香，因为他们更喜欢汗水的味道，更愿意把花香留给喜欢闻花香的女人。所以我想，一个男人，不管女人是否珍视他的汗水，他都应该用男人的汗水浇灌那一片花香，用广阔的胸怀呵护那一片花海。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呈现一片祥和，一片温良……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享受道路的漫长。鲁迅先生说，世上并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我想，世上的路有千万条，只有你用心去走过，它们才会成为你心中的路。

一路上，除了平坝到安顺那段路刮起了逆风，其余路段要么无风，要么顺风。下午七点，我如愿在天黑前到达安顺市区。那一刻，望着天边如火烧般的夕阳，感觉这是我人生中见过的最壮美的夕阳。其实夕阳还是往日的夕阳，因为经历过一天的艰苦跋涉，突然觉得它比平时更加美丽壮观，更能感觉到它的温度。那一片夕阳，仿佛是从我心里飞到天边去的。那一片夕阳，仿佛又从天边飞到了我的心里。那一片夕阳，真的变成了一片会飞舞的夕阳。

2020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