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我爸 (十多年前的一篇小文,恰父亲节)

徒步上天

正阳县陡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你 爸,我 爸 文/张运涛 提到婆媳关系,已婚女人大都会一二三四地列出婆婆的诸多不是,语气听起来象怀着深仇大恨。是啊,对于女人来说,婆婆跟自己的妈妈相比,简直是魔鬼与天使的差别。女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妈妈是天下最好的母亲之一,她们没有想到自己的妈妈也会是其它女人的婆婆,或者是最不讲天理的婆婆。毕竟,媳妇与公婆没有血缘关系,没有20多年的相濡以沬,让他们互相容忍对方的一切缺点,有点不现实。婚后的男人和女人一样,骨子里很难认同那对突然多出来的父母。与女人不同的是,男人表面上让岳父母看不出什么。 我们家如果赶在五六十年代,是个绝对光荣的家庭,穷。我大学时谈了女朋友,两家仅隔了一条乡村小路。她爷爷是教师,在那个特殊年代受到过很严重的迫害,她爸爸当然也就有点文化,是那种即使在农村也很体面的人,用乡里人的话说,就叫“高级社员”。婚前我去过她家里几次,说实话,她爸很有气质,也是我们当地极少数不信迷信的家庭之一。屋里象城里人一样,醒目地挂着禁止吸烟的宣传画,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农村绝对是不寻常的。最关键的是,她家境殷实。 我们的婚事在她的坚持下费了很大周折才获得她爸爸的许可,接下来就是钱的问题。一想到钱,我就对家很失望。看看自己的老爸,形容猥琐,不停地跟在别人后面奔波,到头来还是家徒四壁,就连我结婚办酒席的钱都需贷款。无论如何,我嘴上还是不愿意承认他笨,更不愿拿他和岳父比。有时候与老婆争吵,说到我爸她会有不易觉察的不屑,或者说是一种明显的优越。 背着老婆,我承认我有过自卑。我甚至当着我爸的面说过:“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搞的,人家是越来越有钱,我们是越来越没钱,越没钱还越迷信!”话是没错,可这不是一个孩子对父辈的语气。而且,其中有句还不自觉地拿他和岳父进行了对比。我爸在那样的环境中竟然把我逼上大学,现在想想,为人父,他已经很优秀了。 结婚第三天,我去岳父家,时间是五月份。我趁饭前的那段时间想小睡一会儿,岳父说了句:“这两天迎来送往地,累了,先睡会咱再聊。”这样的话我父亲很少对我说,我有些感动岳父的细心,暗里却心安理得地把这种问候归为客套。也许是农村孩子的缘故吧,我和我爸都很少用语言表露对彼此的关心。一直到现在,我都极力避免在岳父的面前叫声“爸”的机会。 爸爸总是以我为荣,无论谁提到我。因为我是教师,他便开始对做官生出许多的不屑,说搞行政的人工资不高,生活不稳定……他向一些不相关的人说我的成绩,说我是一个作家,言语里充满了儿子是县城最高学府老师的骄傲。可我还是不喜欢他的浅薄,不喜欢他的虚荣。但是,作为他的儿子,我在文章中提到他时,也象很多作者一样,用矫情的文字挤出藏在心底的那点父子感情。 2003年秋,他到县城做直肠癌切除手术。在手术前的例行体验中,我看到体重那栏里填着:76斤。那是我第一次内心深处为他震撼,一个1米7多的男人仅剩下76斤骨肉。 晚上回去,我一鼓作气写了散文《躲躲闪闪的父与子》,是我最真实的感受。那时候我已经在报刊发表了20多万字,作品见诸媒体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是,我还是急于想让这篇文章印成铅字。我跟相熟的编辑们说,把这篇文章发了吧,我宁愿不要稿费。可是,投了好多报刊,都没有通过。很多编辑都说,文章很有感染力,但是与杂志的风格不一致。那篇文章,我是用最质朴的情感、时尚杂志作文的风格,描述最俗套的父子关系。 还好,《新青年》的陈大霞老师把《躲躲闪闪的父与子》交给了主编,然后是《好家长》杂志,爸爸在临终前看到了这篇文章。 2005年农历腊月二十二,是爸爸59岁的生日。我买了瓶茅台酒,请假赶回家。茅台被乡里人认为是最好的酒,是国家领导人喝的,妈妈幸福地唠叨,他的病哪还能喝酒……几百元钱能买多少东西啊……爸爸说,也好,尝尝茅台到底是什么味儿。他或者早有觉察,这样的日子对他已经不多了。 在他已剩不多的时间里,我极力地孝敬他,是希望他能享受到儿子对爸爸的尊敬与爱。还有,希望借此掩饰自己内心里曾经嫌弃过他的内疚。 2006年6月份,他的病情突然加重,当时我还在青岛。因为出门在外,我的手机设置了拒绝一切来电,只能接通家里的那个号码。电话响时我就有预感,正是晚饭时间,我很镇定,因为还有朋友在场。可是,妹妹的声音由慌乱变成泣不成声:“哥,咱爸快不行了,你快回来!” 我看看表,9:07,青岛每天发往武昌方向的火车只有一趟,7点多一点。我让朋友帮我联系当晚飞郑州或武汉的飞机,没有。我决定立即动身,一程一程地朝家里挪,必须在第二天晚上回到家。如果错过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这种自责将会使我一辈子不安。 到了火车站,就近坐路过济南的火车。一夜无眠,到济南时,天刚亮。然后就一程一程地往驻马店方向挪,离家的方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每换乘一辆车,我都会挤到前排,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司机开车,惟恐他们有一点懈怠。9点多到了县城,我打电话给家里,妹妹已经哭得嗓音喑哑:“哥,你快点,咱爸就等着你哩。”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感觉自己好象在与时间赛跑。没有来得及吃上一粒饭,可还是不觉得饿。10点多的农村早就漆黑一团,我在村子东头又打了一次电话,其实也有通知爸爸再等我一会的意思。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了家,还好,我爸还在。他的胳膊在头一天就已经扎不进针了,按照当地的风俗已经挪到铺了稻草的地上。我进屋时,他的手还半举着,嘴微微地张开,眼睛向着门的方向,身体缩成一团。我抓住他瘦骨嶙峋的手,大声地喊“爸”……他已经不能说话,嘴里含糊不清地想说些什么。我们相处了一个小时,11点30分,他长长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眼神慢慢地暗淡下去,没有了光泽。 我没有哭,不知怎么,也没有眼泪。第一次经历这种与亲人阴阳两隔的痛楚,却不能放肆地哭,因为,这个家需要我来主事。后来听到83岁的爷爷在哭儿子为什么走在自己的前面时,我的眼泪才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依然没有掉下来。 我无法用电话通知要好的朋友,一说到爸爸走了,就哽咽起来。好几次都不得不中断了通话,然后朋友又打过来,一边还歉意地向我解释说,可能手机的信号不好。 老婆虽然也早早地回了家,可是我爸走的那刻她没有守在身旁,在邻近的岳父家睡觉。我隐隐地生出不快,当然,也波及到我对岳父母的感情。以岳父在我心中的形象,就不应该这个时候放纵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妈妈是在意这一点的,她不说,是怕影响我们夫妻的感情。 还好,岳父是最早赶到的人之一。说到这点,应该先回到我新婚的那一年。在我们当地,新女婿在第一年的春节拜见岳父母后,岳父应该回访。岳父没有来,让他的一个儿子作了代表。爸爸妈妈心里就疙疙瘩瘩的,说是我岳父不给我们面子,看不起我们这家人。 我爸在家里停了五天,用冰棺。农村总是停电,我深夜去租人家的发电机,一天一天地守。平时连鞭炮都不敢放的我,每夜孤单地守在他的棺前却一点都不觉得怕。 我按当地最高的规格安葬了父亲,就让他死后奢侈一回吧。我也笃定地坚守着曾经让我不齿的所有农村丧事的习俗,希望自己的虔诚能让爸爸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妥善安置。 其实我也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不相信生老病死中的一些感应。妈妈事后说,很神奇的,你爸本来头一天就已经不行了,只剩下一口气,他迟迟没有咽下那最后的一口气就是为了等你。我相信,他不是留恋这个多姿的世界,只想等着见我这个他最亲的人。 通常情况下,一个男人,一辈子有缘叫爸爸的只有两个人,自己的父亲,岳父。在家里,老婆有时候说,咱爸如何如何,我就打断她,到底是谁爸?你爸还是我爸?老婆气极,说我不该分什么你爸我爸。我说,孝心不在乎你怎么称呼他们,而在于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把他们分成了你爸我爸。“咱爸”过于近乎,“你爸”“我爸”又有些生分,我想了一个两全的称谓“张旗姥爷”。很委婉中性的称呼,不偏不倚,两个人都能接受。 岳父现在也60多了,患有高血压,脑血管硬化。其实,他也象我爸一样关心过我,一样为我出书炫耀,一样不厌其烦地嘱我注意身体,一样在我每次回家时做上一大桌子好菜……他对我的爱,何尝不象我对他们,不似与亲生父母间来得那般浓烈纯粹,怯怯地,小心翼翼,因了我和老婆的婚姻。我总是埋怨老婆处理不好婆媳关系,而自己又为岳父母做过什么?不记得他的生日,没有给他买过茅台,没有叮嘱过他少饮酒,没有为他掉过眼泪,甚至内心深处没有为他生出过细微的感动。 无论是“你爸”还是“我爸”,既然称爸,就都是亲人。爸,应该是儿女们在外失意伤心时最安全的港湾,是家的概念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之一。爸爸走了一个,我再也不能拿“咱爸”指代不明说事,爸前面的定语该退休了。 下次再回老家前,我会记得去医院咨询一下岳父的病,注意什么,用什么药。在家里耐心地和他谈谈我的生活,他的身体。记得常常给他打电话:“爸,你要注意按时吃药……”让那一声“爸”,不再生涩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