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山的传说（一）

溪河子

1、
一位碑楼庄的人，或许不知道相公山在哪里；但有关相公山的传说，已在附近流传了近千年。

吴有告诉我说。

2、
一夜豪雨，凌晨天晴，摩诃山峰最早迎来日出。飞鸟穿林，松涛鸣峦，从树叶、灌木丛和草尖上，不时有水珠滑落，隐入岩石缝隙。自峰顶往北，有数不清的大小山峪，它们被一片片茂密的葱翠所掩覆，而此时它们已无力涵留这太多的雨水。从上往下，涓涓细水，几经汇合，形成小溪。溪水又不断增多，在谷底纠合为洪流，最终势不可挡，喷涌而出。滚滚山洪，穿村越坎，一路北上，当来到印台、于兹两山之间时，突被一岗黄土阻挡，便顺势东向，沿于兹山脚迂回，继续往北流去。如此一来，河流在此形成了一个U形弯道。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人路过此处，被风光吸引，以为是个修心养性、生儿育女的好地方，留了下来。

这条河流，被后来的人们叫做黛溪河。留下居住的人姓景，该村随姓叫景家庄。

3、
这是哪朝哪代的事，吴有没有告诉我。传说中的主人公出生在这里，你知道就行了。
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吴有也不清楚。我请他吃了几次酒，死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直说叫景相公。吴有是碑楼庄人，他也是听祖上一代代口口相传的。他还告诉我，景相公那个年代有皇帝。我一听就是废话。

吴有呷了一口酒，酒杯在手指尖转动，一对红红的小眼睛眯着，一刻也离不开酒杯。他那清癯的面庞，皱纹弥漫，尊严又孤傲。我越是急着想听下文，他越是慢条斯里地说。我观察他久了之后，就一直担心，他有一天一旦说话急切起来，说不定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了。

据传说，景相公祖上是从楚地迁过来的。景姓在古楚地是名门望族，景、屈、昭三姓与楚王同宗。屈原曾被楚王委任管理三姓，时人称其为“三闾大夫”。后来，屈原跳汨罗江自杀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景相公祖上某一位竟转了筋，死活不愿做官了，一门心思研究开医道，并偷偷从故地跑出来，迁到景家庄。这事一共传了多少代，也没人说得清。到景相公时，人们说景相公的爷爷、父亲仍有“巢父许由之风”，说白了，就是不愿当官，愿意做个江湖隐士。景氏祖祖辈辈就这样在长白山下、在黛溪河畔、在景家庄扎下根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深得一方百姓爱戴。

吴有讲到这里时，已是喝了三大杯酒了。从不抽烟的他，也叼起了烟卷，故作有学问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俊不止。

我的心思在故事上，且随他便。

4、
天一放亮，景相公就起床了，他要去大山里采挖草药。房间的地上有少许雨水，是昨夜下雨从房顶渗漏下来的。看着熟睡中的妻儿，眼神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歉疚。最近，年迈的父母身体越发欠安，疾病已悄悄盯上了双亲，自己在外不是采药，就是出诊，难得有暇照顾父母，家庭的担子全落在妻子李氏的肩上。

轻轻掩上房门，一转身，景相公背起柳篓，向南走去。黛溪河水已开始上涨，仍清澈见底，望得见河床上的鹅卵石和游鱼。这条河是他的生命，里面珍藏了他太多的秘密和幸福。但他现在来不及顾及这些，进山采药才是正事。如果说小时候的时光，一半是在河里，一半是陪父亲进山采药。那他现在的时间，全用在进山采药和给人治病上了。作为一名中医，他深诣此道，要熟知各类草药的药性，就要亲自进山采药。春夏秋冬，从小到大，他不知走进山里多少次了。昨夜的一场暴雨，一定会把山坡上一些草药的根茎冲刷出来，正好采挖。

走在独木桥上，他抬头望了下南河涯，那是景氏祖茔所在地。景氏祖祖辈辈薪火相传，在这方靠山临水的风水宝地生活的快乐而知足。祖传的医德和医道，迥异于其他方术奇士，从不投机取巧、故弄玄虚。按理说有着精湛医道的人家，应该家富殷实，然而景相公一家并不如此。医资收取的很少，一方面草药是自采的，价值低廉；另一方面，附近多是山民，穷苦居多。加之对穷人的怜悯，除免于收费外，还时常给予救济。男人采药看病，女人种菜种粮，方可勉强度日。

景相公继承了祖传的遗风、家父的医术，从小耳濡目染，推陈出新，医道胜过父亲。不仅擅长医治一般病症，尤其精于克治疑难杂症。名气大大超过祖上，被人们称作“小华佗”。

5、
“嗨~~嗨~~嗨~~。你谈了半天也没说到相公山，我看你是成心骗酒骗烟来了！”我白了吴有一眼。

“哎呀，你看这事闹滴。我这不是在作故事的铺陈和交代吗。”吴有赶紧用手指头去掐烟头，红光一闪，一丝不易觉察的细烟乱颤，烫的吴有呲出了牙。

“那我就长话短说，省的你老人家不耐烦。可你听不明白，不要怨我。”

“你快说！”

6、
上次我跟你说过，景相公那个年代有皇帝。这次我要告诉你，皇帝还有个公主。据传公主长得很漂亮，年方二八，待字闺中，尚未婚配。不知什么原因，得了怪异的病。御医大夫轮流给看了一遍了，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皇帝大人很着急，又请来神医巫道，摆坛设祭，乌烟瘴气，鼓捣了一阵子，杀了几个江湖骗子，也没求得正果。
　　
无奈之下，皇帝发出话来，广招天下大夫，若能医得公主的顽疾，就把公主许配给他，并赐以高官厚禄。可皇榜告示张贴一月有余，仍未见有人前来揭榜。你说为什么呢？原来，后边还有一条那，若医治不了公主的病，格杀勿论。美好的事情都是有条件的，天上不会掉馅饼。你说，是不？
　　

我把吴有的酒杯，向他面前推了推。他二话没说，端起酒杯，一仰头，一整杯酒立马没影了。他没去夹菜，也没去擦挂在唇边和下巴上的残酒。顾自讲道。

话说邹平城西，有座山叫会仙山，是长白山三大主峰之一。山下有个村庄叫会仙庄。会仙庄出了一位能人，在朝中做官。这天上朝，皇帝又言及此事，不免愁上心头，落落寡欢。看看朝中实在没人举荐贤医，忽然想起春天回家省亲，看三月三会仙金灯时，听人们议论神医景相公。这位哥们急皇帝之所急，斗胆就把景相公抬了出来。皇帝一听，立即吩咐，去找。

7、
正是金秋时节，山上的柿子红了，菜田里南瓜又大又圆，扁豆开着紫色的小花，麻雀在天空飞来飞去，自由自在。长白山远远眺望，风在林间吹拂，黛溪河水流舒缓，景家庄一片静美。

告别双亲妻子，景相公跟随来人，踏上了去京城的路。路程遥遥，足足走了月余，才赶到京城。

来到宫中，景相公才知道遇到麻烦了。中医为人治病，讲究“望闻问切”。望，是指观察病人气色；闻，是指查病人声息、味道；问，是指询问症状；切，是指给病人把脉，验脉象。为一般人看病，做到这些并非难事。可公主不是常人，岂能让一个布衣郎中随便探视。那些从前来给公主看病的，之所以没有治好公主的病，也多半不能够做到这四点，不能对症下药，当然于事无补了。

景相公在驿馆的房中，走来走去，思考对策。此次进京，若是医治不好公主的病，只能是有来无回了。想到年迈的双亲、贤惠的妻子和不喑世事的孩子，真是百爪挠心。

皇帝派人来催问几次了，看来有点不耐其烦。这天，吃罢早饭，刚才还好好的天气，忽然阴暗下来，黑沉沉的好像天塌下来一样，伸手不见五指。景相公正暗自愁闷，突然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听到自己呼吸的疾缓，感到血液在周身流动。一个办法，悠然而生。

“我要叩见皇上。”

在太和殿上，景相公向皇上呈告了自己的办法。

“来人，把公主的住处窗口，用砖全部堵死，门口用厚布帘子封住，不能留一点光进去。”皇帝安排下去。景相公趁此机会，向皇上打听公主的生活习惯和嗜好。皇帝也把御医都叫来，让他们跟景相公交流。其实，那些御医根本就瞧不起一个布衣郎中。但细心的景相公，却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了些东西。

8、
下午三时许，给公主探视的时间到了。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辰呢？这是景相公历年来给人看病积累的经验。一般病人病症多是早上较轻，过了午时逐渐转重。只有在病症重的时候，才能把准病状，开方下药。

秀帐之内，公主软卧香塌。景相公让宫女用一条红丝线，一头栓在公主的脉关之处，一头固定在圆桌之上。房间四下被堵的严严实实，圆桌上只有一支蜡烛在燃烧。皇帝端坐一侧，静静地关注着。待一切安排就绪，皇帝摈退宫女出房。此时，房间内只有皇帝、公主和景相公三人。

“噗”地一声，景相公吹灭蜡烛。房间一下子沉入黑暗之中，寂静异常。他要为公主悬线把脉了。他把手腕靠在布托之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红丝线上。黑暗之中除了皇帝和自己的气息，公主的气息隐隐约约。当景相公把注意力全部安定下来时，精力就全部集中在公主身上了。公主微弱的气息，清晰在耳。她心跳的节奏，通过脉关处的红丝线，定定地传到景相公的手指上。约莫有一刻钟的功夫，景相公就为公主把脉完毕。

中医探视的四诀，除了不能面视之外，“闻、问、切”都做到了。皇帝还在狐疑，一丝轻松悄悄地爬上景相公的眉梢。

接下来，景相公为公主制订了三个疗程，每个疗程七幅药。每天用药一幅。时间过得很快，三个疗程还没结束，公主已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了。

9、
趁着吴有喝口茶的功夫，我问：“公主得的是什么病？”

“我哪知道。”

“那后来呢？”

“后来，景相公治好了公主的怪病。皇上龙颜大悦。让皇亲国戚轮流宴请景相公。整天就是吃吃喝喝呗。要是我，就好了！”吴有舔着嘴唇说。

“切，你美吧。就你那本事，除了胡编乱造故事，还能会什么真本事。”我的话过于尖刻，吴有竟一时没有愣过神来。

“你快讲吧！你讲故事的本事，还真没人能比。”我话锋一转，不失时机地奉承他。

10、
转眼秋去冬来，树叶凋落，寒冷被风携裹，京城一片萧疏。
　　
在景相公逗留京师期间，皇帝开始为公主和景相公择定婚期，置办起婚礼来。景相公已反反复复，向皇上陈述自己已有妻室。但皇帝根本不管他那一套。让他快快休妻，准备结婚，赐他官职。
　　
锦衣玉食，难以消除景相公回家的念头。高官厚禄，本非所求。就在景相公左右为难的时候，从老家传来父母双亲亡故的消息。像清空霹雳，打得景相公六神无主，失魂落魄，茶饭不思，没几天人也消瘦下来。

趁此机会，景相公向皇上提出回家葬亲的请求。百行孝为先，人伦至上。皇上答应了他，让他回去葬亲休妻，并抓紧时间回来完婚。

似游鱼入海，景相公此去，已打定再也不进京城的念头。但不安和恐慌，紧紧抓住了他。皇帝会放过他吗？他老人家金口一开，绝非儿戏。可是，妻子怎么办？

葬完双亲，景相公给老百姓看病之余，开始往唐李庵跑了。他乞求神灵能给他指出一条出路，让他安安静静地在景家庄、在黛溪河边、在偏乡僻野，过着简朴的生活。

但徒劳无用，皇帝派人来催过三次了。并发出话来，一定要把景相公抓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11、

那后来呢？

后来，景相公死了。无疾而终。真是奇怪。这故事传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也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了好多人，大家都说这是上天成全了景相公。你想忠孝难以两全，景相公已是走投无路了。等待他的最好归宿就是死。

从京城来的人，把景相公的头颅和右手割下，拿着回京复命去了。临走时，留下话，不准埋葬，等候皇上旨意。

景相公的尸身，被人们安放在会仙山三官庙内一侧的厢房里。正值寒冬腊月天，尸身不易腐烂。

皇上看到头颅，知道是他，景相公真地死了。你可能会问，为什么要割下他的右手呢？是不是他用右手给公主把脉的原因。你错了。原因很简单，景相公的右手是六指头。给公主把脉前，皇上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念他忠诚，又为公主看好了顽疾，了却了自己心头的忧愁，遂决定赐给景相公“金头玉臂”。派人带去，合在尸体上，完尸安葬。景相公因为有功于皇上。皇上还决定厚葬他，另选风水宝地。所以，景相公没有葬在祖茔里，而是葬在了会仙山旁的富相山下。有人说富相山有帝陵之相，我去看过，还真是那样。

景相公被葬之后不久，他的墓便被一伙盗墓贼给盯上了。缘由就是皇帝赐给他的“金头玉臂”，价值连城。奇怪的是，这伙盗墓贼晚上挖墓，白天墓就长合，一直也挖不到地宫，最终放弃了。可是景相公的墓，从此却天天不停地长开了。由原来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越长越大，形成了一座小山。老百姓的庄稼地不能耕种了，原来通往唐李庵的一条平坦小道，也被隆起的山包抬起。

一天，从唐李庵下来一位化缘的尼姑，路过此处，突然内急，看看四下无人，就在山包的顶上撒了一泡黄尿，山包就停止生长了。后来，人们就把这座山，叫做相公山了。

12、

“你真能扯！”我说。

“信不信﹋由﹋你，这是传说吗！”吴有也不辩解。自顾自地喝完杯中的剩酒，摇晃着站了起来。

“那时，还没有我们碑楼村。只有会仙庄。再后来一些人迁来相公山南边居住，建了个瞭望用的塔楼。因为景相公墓前有一通大碑。村庄常常被人叫做有楼的村，或者有碑的村，后来干脆叫碑楼村了。这是哪朝哪代的事，我也说不清楚。”

其实，吴有喝到现在，口齿也不清楚了。

我再问他：“你说的这些，有多少是真滴？”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向酒店门口走去。他晃荡着身子，踉踉跄跄，就在出门的间隙，从寒冷的风里扔过来三个字：“随你便！”

 

2010. 12. 31

小注：

1、相公山位于山东省邹平县碑楼村北。

2、相公：有多意。有君子、生员（秀才、相公）、丈夫等称谓。相，此处指宰相。相公山因景范而名。景范曾拜相。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四：“前代拜相者必封公，故称之曰相公。”

3、郎中与大夫：此处专指医生。旧时黄河以北，习惯上大多称医生为“大夫”，而黄河以南又多称“郎中”。我处黄河沿岸，称谓混杂。用“布衣郎中”一词，指乡间医生比较形象，取之。

4、盗墓贼，一说是一伙南蛮子。

5、尼姑，也有一说是一孕妇。

6、那天，我与家有翠竹去爬印台山。给他说起“悬线把脉”一事，他说早有此说。我只好为此设计了一幅场景，加强故事的趣味性。你可不信。

7、相公山传说，还有另一版本。待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