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里叫一声：爸爸！

干勾于

我九岁，爸爸就去世了。

记忆里，和爸爸一起的时间很少很少，少得只有一次，或两次，但他的音容一直在我脑海里浮想。

妈妈在世时，曾跟我说起和爸爸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所以，我对爸爸的记忆，大都凭着妈妈在不经意中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

凌晨三点时分，我被惊醒，再也睡不着，爸爸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浮现了出来。哦，突然记了起来，今天是父亲节！霎那间，睡意全无，一起身，坐了起来，穿上睡衣，拖上拖鞋，进了盥洗室，然后来到书房，打开台灯，敲起键盘，写下了我对爸爸的记忆。

爸爸，山东蒙阴人，孤儿，五岁开始在他大伯伯家，与其说收养，不如说当长工，没有亲人相待之情，从早忙到晚，睡无床，食无饱，寄人篱下，那般心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妈妈说，自他俩相识恋爱开始，爸爸就极少提他小时候的事。他只是说，出来参加抗战后，就不想再回他那个家了。所以，婚后，爸爸对娘家人尤为和善关照，尤其对我的佬娘，那真是格外体贴孝顺（姥娘即外祖母）。

1949年秋，他从部队转业上海不久，就把姥娘从山东农村接到身边，如母以待。当时为了给姥娘办理上海户口，还给姥娘起了一个属于她自己大名，叫王兰。

爸爸是1941年参加八路军；妈妈是1954年，他们俩相遇在一个部队。

一天，我问妈妈，你和爸爸是怎么恋爱上的？谁追的谁？妈妈朝我看了看，抿嘴一笑，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抗战那时，爸爸在部队当事务长，妈妈被临时抽调去营部食堂凑个手帮个忙。那是一个炎热夏天中午，外面的太阳像火球一样，爸爸挑着担，正从外回来，满身淌汗，衣衫湿透，像被雨水淋似的。一旁的妈妈顺手给他递过去了一块毛巾，让他擦擦脸上直往下滚的黄豆般的汗珠……。

后来爸爸被提干了，首长给他提婚事了，要他在全团女兵里挑一个。爸爸涨红着脸，一点不犹豫，直接说出了我妈妈的名字—于国欣！一个像男人的名字，相反，我爸爸名字王凤秀，活脱一个女人的名字。

那时，我爸妈的年龄相差16岁。

1953年，上海市委派他去无锡负责筹建一家隶属上海卫生局的高干疗养院，选址江苏无锡梅园大箕山，名为华东疗养院。建成后，面对院内大量知识分子，遇到了文化低的极大压力，自尊心极强的爸爸主动提出去上海市委党校进修学习。由于一人在外，学习刻苦加上生活清苦，每逢周日，当地学员都一一回家了，宿舍里就他一个人，除了看书笔记预习下一周的课程，挨到了晚饭时，喝点老酒，没什么菜，就是苦酒。后感到身体疲惫，胃口不好，就去医院体检，起初被误诊为胃病，又拖了一段时间，结果被查出得了晚期肝炎。

不止一次，妈妈在我面前唠叨，说她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爸爸在院里当领导时，很想去店里买一件薄薄的毛衣，像其他干部一样，穿薄一些，暖和一点，显得更精神一点。谁知，爸爸一个念想，被妈妈一句话给掐灭了："我给你打，咱不花那个钱！"爸爸听了就再不吱声了。

妈妈还告诉我，爸爸病危住院时，一个下午时分，静悄悄的病房里，爸爸午睡醒来，看着坐在床沿边的妈妈正打着毛线，轻轻叫了一声：

"小于！"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向她摇了摇手，示意她不要打毛线了。

"怎啦？"妈妈说她忙停下手中活，忙凑过身去帮他被子掖掖好。

"小于啊，真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给你生了三个儿子，没youq个女儿！"边说，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滚了出来……

后来，妈妈老了，躺在了医院病床上，当着我的面，又一次提起了这件事。

直到妈妈离开了我，我才真正领悟：当初的爸爸，为何对妈妈要说那番话；后来的妈妈为何又对我提起。

世上很多事，非得要过了方才知晓其理。不然何有"子欲孝亲不在"之说！

四岁那年，爸爸就开始在医院治病了，前后断断续续5年。1963年12月26日去世，年五十有余。

我的记忆里，爸爸没和我一起玩耍过；没给我买过一件玩具；没一起在家里餐桌上吃过饭；没检查过我的家庭作业……不过，唯有一次，清清楚楚记得，我抚摸了爸爸的臂膀。

那天，妈妈带我坐三个小时从无锡到上海的火车，去医院看望病重的爸爸。下午，妈妈搀着我的小手走进病房，爸爸头靠着枕头，斜躺躺在床上，转头一见我笑着朝我招手，叫我去他床边；我似乎有点胆怯，慢慢走了过去，挨着爸爸床边坐下，拉过爸爸左手臂，把宽宽的衣袖朝上捋一捋，在那被无数次针头扎过的手臂上轻轻揉，我的小手能感受他那枯槁松弛皮肤已经没了弹性。爸爸和妈妈在说什么我没听，只是低着头来回抚揉，直到爸爸说歇歇吧，我才停下手。事先妈妈没叫我这么做；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做。

爸爸抬起手，摸摸我的头，我的脸，笑眯眯，没说话。爸爸的手好大，热热的，软软的！

过后，妈妈告诉我，爸爸最喜欢的是我，说我乖巧，像个女孩……

一定是我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和骨髓存活着基因的缘故，爸爸虽离我很久，我却深深爱着！

我相信，人离开了人间灵魂依在，所以，我一直感受到了他的恩泽以灵魂相随方式保佑着我，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尤其在我事业进步源头上，感受到了他紧随其旁的精神影响，即从他老战友嘴里得知的为人品格，规范了我的人生步履。

当我有了小家庭，自己开始做爸爸，尤其到了不惑之年，一个念想萌发，并越发顽强，总想在周末傍晚，一天工作下来，和爸爸一起坐在一张小方桌前，我提起酒瓶帮他斟满白酒一小盅，接着我自己斟满，然后，他一杯，我一杯，一杯杯慢慢喝，慢慢聊，让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为我们数杯数……

此时此刻，窗外的阳光已经照射了进来，我只想对爸爸说：

父恩比母恩大！

更想和别人一样，叫一声爸爸！可是，怎么也叫不出声，因为，上帝给每一个人只有一次叫爸爸的机会。

好在今天父亲节，上帝惠顾我，把我早早唤醒，让我以自己的方式，在心里叫一声：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