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上</p><p> 1</p><p> 方全宝书包一扔就跑。方军说给爸倒碗水去。</p><p>“没空……”方全宝几步跑到院子中央。</p><p>“给爸打斤酒去!”</p><p>“哎!”方全宝扭头又跑。</p><p>方全金一进屋就趴在炕沿上写作业。方军说你老写那玩意干啥,顶吃还是顶</p><p>喝?方全金说老多了,这还写不完呢。方军说你们老师喝高了还是吃饱了撑的,作业、作业,一天就知道作业,等哪天我问问他去。方全金说你可别问,问我就不念了……</p><p>“那你给爸打斤酒去。”</p><p>“没空,等我哥回来让他给你打吧。”</p><p>“你去不去?小兔崽子,翅膀没等长硬实就指使不动你了!”方全金拎起书包就跑。</p><p>“小兔崽子,你回不回来?等我逮着你的!”</p><p>方全珍一进屋就梳头、洗脸、照镜子。方军说你能不能干点正事儿,屁大点个丫头蛋子一天就知道浪,也不嫌磕碜。方全珍说你才不嫌磕碜呢,挺大个老爷们啥事都管。方军说你管谁叫老爷们?小兔崽子,挺大个丫头,好几年的书白念了。方全珍说白念就白念,咋也比你喝酒强。方军说你再说一个我听听,这么点就比拉巴拉地跟你爸对付,再大点还管不了你了呢!方全珍没好气地把手指头伸进眼前的玻璃瓶里使劲地刮几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抹,气呼呼地关上瓶盖扭头就走。方军说站住,给爸打斤酒再去。方全珍说钱呢?方军抖索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两张抽巴巴的一元钱纸票,好像从他脸上揭下来似的。方全珍说不够,两元钱能买个啥。</p><p>“外边那桶就行,一斤便宜五六毛钱。”</p><p>“那也不够,还差三毛,要不就买半斤吧。”</p><p>“半斤够谁喝的,都不够塞牙缝的。”方军一拍脑门,像想起了什么,“哎呀不对,前天你咋就买回来了?”又举手做了一个打人的动作,“小兔崽子,你以为我糊涂了,还没喝呢。”</p><p>“前天徐德全摸我耳朵了,要不不给打酒……”</p><p>“再打酒不让他摸,挺大个老鸡巴头子,咋那么缺德,操他妈的!”</p><p>“要不你就拿钱。”</p><p>“要不你跟他好好说说,挺大个卖店,就差三毛钱了——啊,好姑娘,听话,哪天爸给你买瓶好雪花膏,何必管人家要那点破玩意擦来擦去的。”</p><p>“净骗人,我才不信呢,等你买雪花膏我的脸都得干巴死了。那天你就说买,现在还没买呢。”</p><p>“你去不去,不去我凑死你!”方全珍起身就跑。</p><p>“回来,小兔崽子,爸给你钱还不行吗!”方军抖索索地又掏出三个硬币,其中一个五毛,他刚伸手去捡,方全珍一把夺下来,“就多两毛,回来我再还你。”</p><p>“看你回来不给我的!”</p><p>方全雪没等进院就放慢了脚步,好像发现了什么。进屋前又趴到窗口前看看,才悄手蹑脚地走进去。方军说你站那干啥?背个书包,像卖秫秸似的。方全雪赶紧放下书包,换了一个地方,规规矩矩地重新站好。</p><p>“你给爸炒个干豆腐去,你没看看这桌上,还有啥了?”</p><p>“哎……”过了好长时间,厨房里才发出响声:拿菜板、切菜、刷锅、点火……每一下都像过了半个世纪。</p><p>“你能不能快点,干啥都慢腾腾的,比拉屎都费劲,再等一会儿我就喝完了。”</p><p>“哎……”</p><p>“多搁点味素,昨天你抄的土豆片赶上水煮的了,一点滋味都没有。”</p><p>“哎……”</p> <p>2</p><p>于桂珍一看见方军喝酒就使劲地摔东西。方军说你能不能轻点,都震耳根子。</p><p>“一天就知道喝、喝、喝!咋不一口气上不来喝死你!”</p><p>“我死了你上哪去找老头子?”</p><p>“就你这熊样的,在粪坑里随便扒拉一个都比你强!”</p><p>“那你咋不扒拉一个给我看看。”</p><p>“走,上北沟铲苞米去,我没工夫跟你闲磨嘴皮子!”</p><p>“不是有卖药的嘛,买点药打上去多好,唰唰唰地全死了,何必左一下右一下地铲得冒烟起。”</p><p>“你给我钱哪,买药?一天除了喝酒就躺炕上烀猪头,吃屎都没有热乎的,还买药呢。”于桂珍伸手去抢酒杯。方军端起酒杯一躲,还用一只手罩着,好像黑夜里的一盏灯。于桂珍一抬脚,人和酒杯都倒在炕上。</p><p>“操你妈的,还了得了!”方军扔下酒杯去打于桂珍。于桂珍一推,方军第二次倒在炕上,咕咚一声,脑袋磕在窗台上,好像两块石头撞在一起。</p><p>于桂珍骂骂咧咧地走出去。方军躺了一会儿,慢慢地爬起来,摸摸脑袋,看看手指头,往背心上擦两下,把酒杯放到桌上,哆嗦嗦地倒酒。</p><p>方军有时候也去地里干活,兜里还揣着个塑料瓶子。铲几锄头就掏出塑料瓶子往嘴里一倾,滋地一口,眯眯眼,咂咂嘴,很滋润的样子,好像连吃带喝都有了。铲着铲着锄头左一下右一下忽地摇晃起来,好像有了知觉,没有生命的东西忽然就有了灵性,所以才不听他的指挥。于桂珍远远地大喊:“你还能不能干了,不能干滚回去,哪有你那么铲地的,小苗不都让你铲完了吗?”方军楞了一下,锄头就不那么摇晃了,媳妇的话好像是个按钮,有灵性的东西突然就失灵了。不一会又摇晃起来,而且越来越重,好像女人的话并不灵验,还起了反作用。于桂珍再次喊起。方军咕咚一声,人和锄头一块倒在地上。</p><p>常了于桂珍干啥活也不让他参加,说全指他死了,她领着孩子守寡呢。</p><p>方军兜里基本上没钱,除非于桂珍高兴;于桂珍一看见他就生气,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脸色,像饿狗看着虎口里的一块肥肉。办低保时他天天往村部跑,人家说你咋不在家喝酒呢?他说他不会喝酒。人家就拿来一瓶白酒放在他的眼前。他慢慢地把脸转到一边,不一会眼泪就下来了。村里人说不要小瞧方军,办事情知道哪轻哪重(酒鬼和懒汉村里一般不给报低保)。低保费都下来了他还去乡里打听,人家说已经把钱打进于桂珍的账号里了,他眼泪当时就下来了。</p><p>没有酒就去小卖店赊账。结账时他让小卖店管于桂珍要钱。于桂珍骂骂唧唧地说谁要再给方军赊酒谁就不是他妈养的。方军再去赊账,人家就说除了现钱,要么就得于桂珍到场。</p><p>有时候也去乡里转悠。乡政府附近有好几家酒店,每次都能遇到熟人,多数人都带搭不理,也有人心不由衷,“老方,过来喝一杯呀……”方军就兴冲冲地凑过去。人家看都不看,好像酒桌上没有个方军。挨着的人突然退场,跑出屋哇哇直吐。方军该咋喝咋喝,酒桌上的人都散了,方军就自斟自饮。</p><p>再去就没人邀请。方军就主动搭讪,“喝酒呢……我做东呀……”酒桌上的人都不作声,有人好奇地看他一眼,他趁机拽过一把椅子,“我就挨你坐吧……”</p><p>方军再去酒店,门口前总要站着一个青年,大老远就拒绝他入内。方军说我兜里有钱,人家说你拿出来看看。他就往下一家去了。</p><p>现在都时兴“侍候”,也就是所谓的摆桌。如姑娘出嫁、小伙子结婚、老人过寿、孩子上学、儿子参军、房子上梁、刑满释放……等等等等,都要摆上几桌或十几桌招待客人,带带拉拉地一年几乎不断。每次方军都提前到场,如帮人家搭锅灶、扫院子、刷碗、端盘子等等等等。人家说不用、不用,哪能劳驾你这么大的人物干活呢。他就说没事、没事,大事小情不是一家办的。每次上桌都要喝酒,喝起来没完没了。后来到谁家都给他单独安排一个小桌,端两盘大锅菜,拿一瓶廉价酒,让他自斟自饮地随便喝。</p><p>村里的“侍候”毕竟有限,更多的时间是没人“侍候”,他想找也找不到机会,就慢慢地走出村子,遇到哪家有红白喜丧,他就磨蹭蹭地凑过去。这种事往往人多,有些人相互间都不认识,他就在一边耐心地等待,吃饭时看看哪桌还没有坐满,就自然而然地凑上去顶数,热热闹闹地和人家又吃又喝,有时候还即兴感慨,如哪年哪年在哪哪喝酒,“那家伙‘侍候’的……”眉飞色舞,声情并茂,激动人心的场面好像突然就来到了眼前。听的人都面面相觑,好像以前白活了一场,这下才开了眼界。也有人顺水推舟,说一看他就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连“哪哪”都有去过。</p><p>一次不知道在哪喝的,回来走着走着一头栽进路边的壕沟里。</p> <p>下</p><p> 1</p><p>方全宝印象中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父亲坐在炕上喝酒。他每次走进家门,都能看见土炕上摆着一张小方桌,桌子左边放着个塑料瓶子,右边放着个塑料酒杯,中间放着个塑料盘子,里边不是装着土豆条,就是土豆片,要么就是茄子丝或者豆腐块,或者整根的新鲜黄瓜或者大半个还粘着黏糊糊大酱的咸萝卜,要么就是隔夜的炒芹菜,有时候只有两羹匙大酱陪伴着一根大葱……方军端坐在它们的正中央:手上忙活一下,嘴上忙活一下,嘴上忙活一下,手上忙活一下……仿佛一个日理万机又指挥若定的大将军。久而久之,土炕、方军、小方桌子、塑料瓶子、塑料酒杯、塑料盘子……好像是一个品牌,或家族中的一个偶像。他喝着喝着,自觉不自觉地就信嘴开河:“我不行,我不行一连生了两个儿子!老爷子那么能耐,呱唧呱唧地竟生些丫头蛋子,要不是我方军出来捧场,还不得让人罚死……”说着说着就嘿嘿嘿地傻笑,好像老爷子还能看见他的样子,还在为他这棵独苗引以为傲。方全宝每次打酒归来,父亲都要讲他小时候怎么怎么受宠,怎么怎么任性,怎么怎么想干啥就干啥……要么就是生完方全金为啥还要再生个方全珍和方全雪来,“你妈喜欢丫头蛋子,我有啥法儿?计划办说只生两个,我生了四个,谁也没把我咋地……”滋溜一口,酒杯一蹾,“我一不躲,二不吵,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朦胧胧的双眼猛然一瞪,张飞的范儿都有了,“我不像你爷爷和你奶奶,东挪西借,东躲西藏地像个贼似的……”接着还是嘿嘿嘿地傻笑,好像有意无意地为老爷子报了一箭之仇。</p><p>他现在还记得小时候逃学。方军你只要给他打酒,啥也不管,有时候还伸出大拇指给儿子点赞:“对,这就对了,去不去能咋地,念多少也得回家种地,我四十来岁了斗大字不识一筐,该吃吃,该喝喝,每天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儿。”于桂珍倒是把书看得很重,有时候撵得他满街飞跑,可惜鞭长莫及,炕上、地下、屋里外头一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子,他好歹混个初中毕业,和老爸也就半斤八两。</p><p>他喜欢给方军打酒,平均下来每次多少都能赚点。他不像妹妹,一毛两毛也斤斤计较,他要攒个三次五次,突然说酒在半路上洒了,方军虽然大发雷霆,最终还得乖乖地去兜里掏钱。日子虽然颠颠簸簸,有母亲支撑,政府也时不时地补贴,他觉得小时候的日子总体上滋润。渐渐地母亲走了,他也大了,才知道自己的梦只能自己来圆。他不喜欢爸爸那样没皮没脸地喝酒,也不喜欢妈妈那样起早贪黑地受累,他喜欢躺在炕上就能想啥来啥,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天上掉馅饼吧?受朋友们的启发,电视上也经常引导,他渐渐地有了一个主意。一天他找到方全珍,说自己有一个项目,只赚不赔,整个下来至少能挣二百多万。方全珍果然摩拳擦掌,问啥项目那么挣钱?他说你只管投资,按比例分成。方全珍确实有钱,咋挣的她不想细说,只是喜欢投资,钱能下钱谁不喜欢?正愁找不到下钱的地方,就像母鸡有蛋却找不到鸡窝。对方全宝的为人也略知一二,却不相信亲哥哥能给亲妹妹挖坑……两难期间,忽然想起小时候哥哥上树给她掏喜鹊蛋,掉下来摔得一瘸一拐;男同学一把一把地拽她的头发,她一还手就挨了两脚,哥哥拼死拼活地厮打,结果让人打掉两颗门牙……没门牙的哥哥(镶没镶牙我们不去研究)照样说得有声有色,期间还提到一个人名,说梁金子是他的把兄弟,经常在一起喝酒,其中就有他的股份。梁金子是个名人,方圆百八十里无人不晓,他都敢投资的股份,还能差吗?期间又想起一件事情,具体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次她亲眼看见哥哥好像就和梁金子走在一起,拉拉扯扯地十分亲热,旁边还有几个人好像是众星捧月……她的心潮再次澎湃,方全宝又拿出一份合同书。白纸黑字,签字画押。方全珍念多少书她自己都不想回忆,对合同书和上边的大红戳子却深信不疑,她亲眼见尊贵的客人在庄重的场合上就拿过这样的纸张,并盖着和哥哥的合同书上几乎一模一样的大红戳子。当场就拿出五万元入股,并承诺还可能继续投资。</p><p>方全宝想用同样的方法去游说弟弟方全金。方全金从头至尾都疑疑惑惑地看着自己的亲哥哥方全宝,像警察看着自己的犯罪嫌疑人。方全宝咬钢嚼铁地说万一亏损,他愿拿自己的二层小楼兑现诺言。方全金不屑一顾地瞥了哥哥一眼,“你的二层小楼?那是政府出钱给老头子盖的解困民宅,房权只能归方军一人所有,就是老头子百年之后……”方全宝不想和弟弟斤斤计较,那事离现在还远,目前急需解决的是项目投资,他投点钱手拿把掐,比方全珍起码应该翻番,对自己的亲哥哥为什么还疑虑重重?几近无望的情况下他拿出了那个在方全珍面前一锤子定音的合同书,还有上边盖着的椭圆形大红戳子。方全金像翻揩屁股纸似的翻了两页,继续像警察看着犯罪嫌疑人似的看着自己的亲哥哥方全宝。方全宝很快就知道自己走错了大门。方全金连大门口都没出就打发了自己的亲哥哥方全宝。</p><p>方全宝在直系亲属家的最后一站是小妹方全雪。方全雪看着哥哥的样子,像看着拂晓前的一团迷雾。哥哥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项目投资的美好前景。妹妹除了嗯嗯嗯地点头,再就一下下地挠着自己那个虽然只有三十几岁就已经出现白发的</p> <p> 2</p><p>方全金一上学数学就好,几乎从来没有丢分。初中课像老牛爬坡,一天天步步加紧。三年一开始老师就提醒他补补语文,否则考重点高中难度很大。他回家如实地向父亲学说。方军说你早就不该念了,补不补课地有啥意思,就是念到北京、天津,每天也得吃饭睡觉。他看了看母亲的遗像,一口气跑出家门。</p><p>捡废品、推红砖、端盘子、开出租……能不能干的活儿他都干了。三十二岁娶了媳妇,两年后有了自己的三层小楼。看着楼下的车库和楼后的蔬菜,他觉得还应该有个空中花园,待在家里天上地下都能享受——别人有的他都想有。</p><p>方军时不时地造访,说要看看孙子。他每次都不让老头子进门;让孙子看见这样一个爷爷,会给孩子幼小的心灵造成什么影响?每月的赡养费他一分不差,也不会多拿一厘一毫;一想起念书时的艰辛,和辍学时的绝望,他杀父亲的心都有。</p><p>方军的死他几乎没有悲伤;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如时地来到了现场。</p><p>在遗产的分配上,也就是方全宝曾经提到的那幢二层小楼,当哥哥的一口咬定应该归他所有:一是长子,二是只有他一直陪伴着父亲,三是最主要的,关键时也只有他方全宝才发现了父亲的遗体,否则别说遗产,连老爷子的下落都无从说起。方全金说哥哥不务正业,连老头子的赡养费都时断时续,家里的财产按理他一分钱也不该有份,依据直系亲属的法理规定,顶多和兄弟姐妹们三一三十一地平分。</p><p>哥俩儿越说越僵。方全宝忽然操起身下的一把木椅。方全金跑厨房拿来一把菜刀。</p><p> 3</p><p>方全珍一上课就困,一看见女同学穿得花花绿绿就围前围后地看个不够。邹楚华三天两头给金津写纸条,十几岁的小逼崽子半年之内就走到了一起。方全珍咋想咋觉得窝囊,论长相邹楚华不值一提,论前卫她屈指可数,自己心仪中的白马王子凭什么就落到了她的手上?</p><p>天都很晚了,父亲还一杯一杯地喝起来没完。母亲就一遍又一遍地咒骂,两口子吵得她怎么也不能入睡,不知不觉地还是进入了梦乡——她的睡眠每天都是从这里开始。隔壁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开始她以为做梦,做梦就经常听到这种声音。</p><p>“牲口,都啥时候了,你能不能让人消停消停!”</p><p>“都多少天了,你再不让我就去找个小姐。”</p><p>“你去找吧,找小姐我剥了你的狗皮!”奇怪的声音时断时续。</p><p>“听没听着,你听没听着?”</p><p>“不行就是不行!你这熊样的就得让你这样!”</p><p>“再不让我就喊了,我不好谁也别想好了。”</p><p>“败家玩意,你能不能小点声,孩子们都睡着了,明早上还得起早上学呢。”</p><p>“我管那鸡巴事呢,要不你就快点……”接着的声音她闻所闻问。</p><p>后来她主动找到班里一个和她不相上下的男生,第一次实践了父亲和母亲的成人生活。</p><p>半年后她走上了社会。在饭店当服务员三天就和客人有了那种关系。不久干脆到按摩店做起了皮肉生意。</p><p>几年后她已经很有钱了。房子、车子、家庭、儿子、女儿……“几大件”她几乎一气呵成。她不想让儿女们走自己的老路,丈夫却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夫妻俩吵吵闹闹地没完没了,她觉得他们不知不觉地就变成自己的父亲、母亲。</p><p>父亲快下葬了她才赶到现场。看着她那满脸的乌青,谁也不知道此前她都遭遇了什么。</p><p>遗产分配时她觉得两位哥哥都不咋地,区区一百几十平的两层破楼,使大劲能值几个破钱,还值得你死我活地争来争去?听来听去又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就一会站到这边一会站到那边地两下摇摆。两位哥哥却越吵越凶。当两人撕打得浑身是血,好像不拼个你死我活就不算男人。她忽然想起了丈夫要打死儿子的叫嚣,想也没想就跑出了老宅。</p> <p> 4</p><p> 父母每次吵架,方全雪都远远地躲到一边,有时候干脆藏到柴禾垛里,天亮了还不敢出来。对念书她几乎梦寐以求,学习却让她苦不堪言。语文勉强能得个及格,数学从来没越过五十大关。父亲早就不让她在学校里浪费年华,因为母亲的坚决反对,她才断断续续地念到了初中。母亲的尸骨还尚有余温,她就去小吃部里刷碗。活儿虽说又苦又累,她却在苦累中认识了自己的丈夫。两个人都一贫如洗,几年后却有了自己的小家。丈夫起早贪黑地开车挣钱,她精心地侍候着一儿一女,除了床上、地下、楼里、田里,抽空还要打点零工。两个孩子学习都好,两口子苦中有乐、每天都能有个盼头。父亲死后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老家。看到方军那清灰色的长脸和岁月留给他的疤痕,她觉得父亲其实活得很累,她如果能像侍候自己儿女那样地为父亲尽孝,老爹爹也许现在还活得很好,起码不能客死他乡。方全珍看着方全雪哭得死去活来,说妹妹从小就是个贱脾气。面对着两位哥哥一动不动的尸体,她觉得天忽然就塌下来了。在方家的老坟,她好像又看到了活生生的亲人。爷爷上边的坟墓她不知道都埋了哪些先人。爷爷下边是父亲、母亲的合坟,在父亲、母亲的下边,一左一右地挨着两位哥哥……站着站着,她好像自己也变成了坟墓,就挨在两位哥哥的旁边……人也越发懵懂:人活着难道就是为了斤斤计较,亲骨肉也不能宽容;两眼一闭才心平气和,别别扭扭地又走到了一起……</p><p> </p><p> 《东方大地》2019年 冬季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