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 老 卡 —范大鹏

刘雅兰

<p>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这样一个概念:老年人乘坐公交车就是一道景观。车每行驶到一站停稳后,车门徐徐打开,一两个或三五个老年人依次而上。如遇大站,上车的老人会更多一些。他们有的是一对,相互搀扶着;有的单独一人。腿脚麻利点的,刷完卡直接奔车厢里面落座了,若岁数稍大一些或腿关节不太好的,上得车来首先要扶着车门的扶手喘口气儿,等车停稳当了再伸手去刷卡;还有三五成群一块儿出行的老人们,边谈笑风生唠着嗑、边急匆匆上得车来刷卡找座儿。遇上座位紧张时,年轻人便纷纷开始起身让座儿了。看着这场面、再听着车前门的刷卡器里频频传出那一声声清脆的“敬老卡”的声音,总感觉这一切距离自己还很遥远。</p> <p>。</p><p>当年满七十岁的老年人乘车享受敬老卡那会儿,我才五十多岁,随着乘车的优惠政策一再变更,几年后又降低到六十五岁时,我刚好进入到六十岁了,面对还有五年的时光,我仍觉得自己还年轻,距办敬老卡那一天还有一段距离。直到去年,我六十四岁,距办卡的时间只剩下一年时,北京市对办理敬老卡的年龄又急剧下降了五年,办卡年龄竟然提前至六十岁了,这充满戏剧性的突变,使我既感到好奇甚至有几分茫然,说心里话,我并不期盼手持一张敬老卡,然后等人给自己让座儿的那一天。但这一天还是猝不及防地提前到来了。好比是面对岁月这一条永不停息的大河,我也只能随波而去。当我在农商银行的服务大厅里排着队办完了有关手续,顺利地从窗口里取出了属于我的那张乘车敬老卡,望着手里这张与身份证一样大小的卡片,先是像获得一笔意外之财的感觉,但很快涌上心头来的是一种忧患,这张崭新的敬老卡将预示着自己已经进入老年人的行列了……</p> <p>在北京照看外孙女那段日子里,乘坐公交车只有两个用途,一是接送外孙女上幼儿园,还有就是偶尔外出上朋友家串个门或购买某种生活用品,(菜市场就在小区附近),所以自打今年外孙女上了小区里的学前班后,乘车的机会反而少了。</p><p>从办了敬老卡那天起,也许在出于某种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迫切想使用一下这张新卡,以便寻找往日乘公交的那种感觉,于是我找到了一个理由,准备上西四口东站买点牛肉。距离小区西门一百米处,有一个大屯路电车分站,124路电车的终点站正好是西四口东站。那一带有一个大规模的牛羊肉专卖市场。从起点站到达终点全程共计二十四站,这些年来,我没少光顾那里。</p> <p>我一早出发,乘坐这趟电车的才三五个人,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我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那张未启用的敬老卡,像是要验证卡的真伪似的,显得有些小心翼翼。我手里的卡缓慢地贴近刷卡器,突然,一声清脆的“敬老卡”的声音响起。我像是没有防备似的,怀疑声音是不是因我手里的卡而发出来的。我懵懂了一下,下意识地又重新刷了一次卡,刷卡器里却没有了反应。我这才才反应过来,乘车卡只能是上下车各刷一次。我把敬老卡装回到上衣口袋,在车中部那一溜单排座椅找了一个座坐了下来。按照部分乘车人的常规,从终点站上车,如若要乘坐好几站的话,一般总会习惯选择往车后面找座位,如此既安静又可以避免给人让座。而我却不然,近些年来乘公交每次要找这样的位置坐,目的竟是方便给人让座儿。</p><p>话说来有趣儿,从五十几岁开始,每次乘公交看见车上有空座位我才上,若见车上人稍多一点儿就宁可等候下一辆车。其实我并不怕车上拥挤,而是怕有人给我让座位。那年我才五十三岁,一次乘公交出去办事儿,我上车时,车厢里已经没有空座位了,刚上车的人们纷纷往后车门拥挤过去,我挤到后车门与车身单排座之间的一个位置站稳后,单手抓住车顶上的扶手,准备坚持上几站路也就到地方了。这时,我身后的衣角被人轻轻拽了一下,我扭头看去,是一个近四十岁的女子,正起身从她的座位上站起来,十分礼貌地要给我让座,一向以身体强健著称的我竟然要接受别人的让座?我颇感意外地望着对方,真希望她是让错了对象,但那女子的确是在招呼我入座,并笑盈盈地看着我叫了一声“大爷”。以她这样的年纪竟然这么称呼我,我有点儿蒙了,颇有一种被人揭了短似的感觉,尴尬万分,血一下涌了上来,我的脸颊顿时有点儿发烫。我好不容易稳住神儿,告诉她说我下一站就到了。就在我和女子相互推让时,一个年轻小伙子理所当然地坐在了那个空座上,一副熟视无睹的神情朝我这儿看了一眼。当时,我竟从心里感谢那位抢座位的年轻人,因为至少在他看来我还不不算是一个老年人吧。</p> <p>在往后的日子里,每逢乘公交时,总免不了遇上有人给我让座儿,而每次都被我委婉谢绝,甚至有几次当着对方的面,告诫对方应该让给真正需要座位的老年人,言外之意,我还不到那个年龄。</p><p>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每当有老年人从车前门上得车来,司机那一块的播音器里即刻会播放出:当您在乘车时,请主动给老、弱、病残孕让座、、、的提示音,竟有那么几次,上车只有我一个人时,播音器里依旧会传出这种提示音,那声音让我感到一种刺激和无奈。</p><p>我也经常给人让座,一次出门办事儿,我坐上了一辆车内有空座的公交,车行驶了两站路后,车上还剩余的半排座位很快被才上车的几位老年人给占满了,其中一位看上去要比我年长三四岁的人,没有占着座位,手抓着头顶上的扶手,身体缓慢地往后车门挪动着。我立即站起来,连说带扶着把他让在我的座位上,这位老兄感动之余,看了我一眼,竟开口问起我的年龄,言外之意就是—你这把年纪还给我让座儿?我报出了年龄,并认定对方比我大三到四岁,那位仁兄冲我呵呵笑了笑,说他是五九年出生,反而比我还小四岁。一向自视看别人年龄很精准的我,那一次却看走了眼。我重新打量了一下对方,发现他也许是身体孱弱的缘故,身形虽有点儿驼背、面容憔悴显得苍老些,但对方头顶上黑白相间的头发依旧存在。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近乎光滑的头顶,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想起了一句老话,只看到别人老、却看不到自己老。</p> <p>老伴儿常说我过于矫情,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称呼,都这把年纪了,别人爱叫啥叫去,只要给你让座儿,叫爷爷都成。再者说,头发都快掉光啦,别人给你让个座儿也很正常啊。</p><p>老伴儿说的是实情,与同龄人相比,我主要老在了头顶那几根稀疏的头发上了。</p><p>我从小引以自豪的就是拥有一头好头发,尤其到二十郎当岁,头顶着一头乌黑浓密且带着自然卷的长发,发型独特,洋气十足。一头漂亮的头发,曾经为我挺拔匀称的身材和俊朗的五官增色不少,俊美的形象也曾得到过无数人的夸赞。可父亲却经常不合时宜地预言,说用不了多少年,我将会随他一样变得谢顶,(父亲就是在他三十几岁时开始谢顶的)。那时,我对谢顶一词儿没有清晰的概念,也不相信头发也会有遗传基因之说。不料,我三十几岁时,父亲的话竟得到了初步证实。我头顶正中央的部位开始出现脱发现象,头发脱落的地方微微呈现出一小块头皮。好在四周的头发仍然茂密,还能够遮掩住稀疏的地方。但好景不长,从四十五岁起,我大把的黑发“搬家”了,脱发的面积越来越大,无论我用梳子如何捯饬也掩盖不住谢顶的真面目。发型很快就形成了“地方支援中央”的局面。到了五十多岁,头顶变得几近光滑不说,四周稀疏的毛发也跟着开始逐渐变白。有一次外出开会,遇到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他人很幽默,先是惊叹我外表的变化,然后戏称我这种谢顶现象为“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这种比喻竟还有几分形象,我也跟着大笑起来、、、、、、</p><p>这么多年来,谢顶带给我的苦恼和困惑就可想而知了,心里总难免有一种未老先衰的挫败感。</p> <p>若遇上一位说话不会拐弯儿的朋友,看到我的谢顶后,遗憾的口吻很快变为会调侃和数落,这岁数就脱发成这样子,你五官长得再好看要咋?一个没头发就全玩儿完,没人待见喽,呵呵、、、也有人说话挺含蓄,说谢顶是男性荷尔蒙旺盛的表现,说明身体强壮。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充满智慧的象征,既显得有风度,有气质,看上去更像学者教授一类的,没有什么不好的。</p><p>我也曾试图找专治脱发的专家诊断治疗,费心八苦地搜寻过不少民间的各种偏方,但专家和父亲给出的结论竟如出一辙,我这种脱发症状属于脂溢性脱发,几乎无药可治。有一次,我在家中和父亲对面而坐正聊着天,父亲忽然怔怔盯着我的头几秒钟后,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嘴里连连感叹道,像、像,太像啦。父亲是指我的谢顶,我年轻时满头乌发,和当时已经进入中年、完全谢顶的父亲,外表上看不出有多相似,直到我也谢顶后,才发现我们父子两活脱脱变为一个人似的。此情此景,正应了一首歌中唱的那一句:长大后我就成了你、、、</p><p>不过命运还算公允,失去一些,总会给你另一些。毫不夸张的说,从二十岁直到六十来岁,我挺拔的体型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加上过了六十后我又进入到健身房里去撸铁,凭着过人的身体素质,两年时间,我的形体被打造的更加健壮和紧致了。</p> <p>我为自己坐公交常有人给我让座感到有些不解。让座的人只是看到我稀疏的头顶,为什么对我健壮的体魄视而不见呢?一次在公交车上,我给一位老人让座,这是一位年龄在七十五岁的老大姐,整体看上去人显得有学问有风度。她对我的礼让并没有怎么推辞,只是冲着我得体的点点头微微笑了笑,表示谦让。老大姐比较健谈,客气地问了我的年龄后,仰着脸和善地看了我一眼,她大约是在看我稀疏的头顶吧?我心里想。没想到,老大姐接下来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她说我的头发虽稀少了些,但细看岁数并不算大,而且精气神十足。从我的气质上看,像一个文化人。并连声夸我的身体素质棒,看去要比同龄人好许多啦。这人啊,到这岁数能拥有一个健康的体魄,这才是一个人最大的本钱!老大姐发出一连串的赞叹,感觉不到有丝毫刻意恭维的意思。听着这位素未平生的老大姐的评价,我浑身感到一丝暖意,心情一阵舒畅。</p><p>也就是从那时起,每次乘坐公交时,为了避免别人给我让座,我常采取了主动“出击”的办法,竟也不再纠结于别人让座给我的那种尴尬了。我上车尽量坐在靠车身那一溜单排的座位,那个位置正好便于观察到车前门老年人上车的情况,车每到一站,但有老人上来,我总要抢在年轻人前门给人让座,以表现我内心深处的那种“骑士”风度,给人让座似乎已经成为我乘车时的一种快感。一次,车前门上来一位年龄稍大的孕妇,手中还领着一个小女孩儿,她人和我还隔着三四个座位的距离,前面坐着的一个年轻人正准备起身让座,我的身体像条件反射般猛地站起来,往前紧赶几大步,把那位大腹便便的孕妇和孩子快速安置在我的座位上,落座的孕妇连声向我感谢,车厢内顿时传来赞扬声儿,这岁数还抢着给人让座,值得点赞!满满的正能量啊……不时还有敬佩的眼神同时落在我脸上。我右手握着车顶上的扶手,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腰板直挺挺站立在微微晃动的车身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样子潇洒自如,内心也感到很强大……</p> <p>124路电车徐徐开出了站门,很快向前行驶起来。我从口袋里取出那张敬老卡,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感觉这张卡片仅仅是浓缩了一个“老”的概念,六十岁是老,七十岁也是老,八十甚至九十岁也是老,毕竟我才六十多一点,用眼下的说法,才刚刚进入中老年的行列,再者说,凡事也因人而异,以我的身体条件和精神状态,完全属于中年人嘛!想到这一层,我感到释然了。</p><p>车行驶到第五站,这算是一个大站。这个钟点正是老人们外出遛弯儿、买菜购物的时间,上这趟车的老人自然多一些,那此起彼伏的“敬老卡”的录音声儿不间断地在车厢里回响起来。车上已经没有几个空座位了,我做好了让座的准备。一位看去年龄接近八十的老者,左手手拎着一只买菜兜,右手握着车上方的扶手正缓慢地移动着,我像以往那样,紧走几步,把老人连扶带搀让到我的座位上,不料老人刚坐下,看了我一眼像是要起身的样子,他对于我的礼让感到有些意外似的,忙操着南方普通话说道,哎吆吆,这怎么好意思啦,你还给我让座儿、、、我懵懂了一下,难不成老人把我看做是他的同龄人?我忙解释说他是长辈,我理应给他让座。对方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我又对着他耳朵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见他神态仍有些茫然,我这才意识到老人耳背的厉害。耳背的人,自己说话的声儿往往挺大,老人一边大声说自己出门急忘带助听器了,一边大声自责,老啦,不中用啦。说完又呵呵笑了起来。我附在他耳边大声问他今年高寿,怕他听不清,我又接着用手指比划提示,这次老人明白意思了,回答说他今年七十八岁,果然和我刚才预测的年龄不差上下。这把年纪算是我叔叔辈的人啦,老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问起了我的年纪,我回答他我比他小一轮还要多一点儿,老人好像听明白了似的点点头,又低下头继续说,原来你和我岁数差不多啦,小也小不到哪里去的耶,不过你这个身体蛮好的嘛,七十多岁的人有三四十岁的身体,不得了耶,你平时是怎么保养的?肯定天天进行体育锻炼吧?看起来人的个体差异还是存在的,我就不行啊,不到六十岁耳朵就坏掉啦,哎哎、、、听着老人近乎自言自语的唠叨,我真有些哭笑不得,老人果然把我看做他的同龄人了,我本想和老人解释我没有那么大岁数,但转念一想,我若大声地再次对着老人的耳朵辩解年龄问题,反倒显得自己太过于矫情和庸俗了。</p> <p>车停靠在一个站台上,老人到地方了,我客气地扶着他站起来,老人握了握我的手,充满感谢的表情向我点点头,就在老人离开座位转身朝车门走去时,我猛地看见老人做过的座位上有一个类似助听器一样的东西,这无疑是老人落下的,我赶紧拿起助听器,送到正要迈下车的老人手中,老人看到助听器,就像检讨自己犯过一个重大失误一样,用手连连拍打着自己的前额,哈哈大笑道,完啦完啦,不光耳朵坏掉啦,脑子也坏掉啦,照这个糊涂脑子,怕是以后出不了门的呀,呵呵、、、望着老人走路竟还有些踉跄的背影,我由衷的对老人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同情心。一个人若到了这般年龄,任谁也不敢保证身体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p><p>我坐的那一溜单排座位又空了几个座儿,我坐回原先的座位。又行驶了几站,车上的座快满了,车厢里又开始拥挤。一个看上去要比我大几岁的人,正手抓着扶手从前车门往我这边移动。我站起身示意让他坐,他冲我笑着点点头刚要坐,又感觉不对劲似的看着问道,别介呀,您坐的好好的干嘛要让我呢?您下一站是要下车吗?我解释说他比我年长几岁,我理应让座儿。是吗?我比您岁数还大呐,那您说我比您大多少?对方显得十分好奇地问。我对看人的年龄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一般情况下误差最多一岁,极少看走眼。当我告诉对方比我大三岁左右时,那老兄简直是惊呼起来,哎哟喂,您可真神,还真是的,您从哪儿看出来的?我笑着回答,是感觉。看得出,这老兄是一位性情中人,对我连竖两次大拇指,言语间对我充满着一种钦佩之情,他入座后,开始和我聊了起来,他身上具有北京人热情健谈的特点,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问我是否当过兵,我回答没有时,对方很遗憾地说,可惜了您这副好身板儿喽,您自个儿也瞧瞧,一米八的个儿,宽肩细腰,整个一个倒三角体型,配着两条大长腿,都这岁数了能保持这样,少见了您呐。老兄说自己曾经当过兵,报的是仪仗队,结果因为身高和其它条件不符,最后当了炮兵。他还说若以我的条件进仪仗队绝对没问题……一路上,老兄侃侃而谈,我几乎插不上话,只有听的份儿。</p><p>不知不觉中,车到了终点站——西四口东。车上已经没几个人了,那老兄说这趟车他每隔两天就要坐一次,希望下次相见。我回报对方一个热情的握手,和他相拥着到了车门口,我把老兄先让下车,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敬老卡”握在手中,把手掌连卡直接贴在刷卡器上,一声清晰的“敬老卡”三个字,的确是从我这张卡里面传出来的。我满意地收回了卡,一时兴起,对着下面的站台,本能地倒退了一步,做出一个助跑动作,然后猛地向前,右腿腾空跃起,身体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弧,当我的双脚稳稳落在地面时,前面刚下车那位老兄转过身来冲我喊道,哎哟喂兄弟,您搁这儿搞表演呢,我在车上说什么来着,您不是一般人,这岁数还有这功夫,真棒!</p><p>这话我爱听!我讪讪地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