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父亲走的那天夕阳未红

海鷗飛處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父亲走的那天夕阳未红》</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作者:黎璇</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2020.04.04【清明】</b></p><p><br></p> <h3>父亲离世已近5年,享年57岁,夕阳未红便已落山。我知道我是要写点什么的,但又迟迟不敢动笔,担心绷着的心弦稍一抚便砉然断裂,下笔失掉节制,文字虚妄飘忽起来,违了朴素。</h3></br><h3>1</h3></br><h3>2014年年关刚过,我被派往齐齐哈尔一个基层单位蹲点,接到母亲电话,说是父亲小腹偶有轻微隐痛,医生诊断说是胰腺炎,让我放心。</h3></br><h3>父亲入了院,需要断水断食治疗,靠输液供给营养。他很听话,还在电话里跟我调侃,“饿得心慌,好想偷吃一块你妈妈放在窗台上的饼干……”又好笑又心酸。</h3></br><h3>出院以后,偶发性腹部隐痛并未实质好转,清明节前我请假回家,陪父亲去小姨工作的医院做了增强CT和核磁共振,想着医院有熟人能更快一些拿到结果。</h3></br><h3>一边等结果一边闲玩,跟父亲一起去中学篮球场投了投篮,只见他起三步反手上篮,身手虽已失了敏捷,仍有几分当年的风采。</h3></br><h3>想起小时候在镇里,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到镇里举办篮球赛,球场就哄满了观战的人群,每次看父亲领着队员上场,我就会蹦进替补席变成他的粉丝。</h3></br><h3>父亲个头算不上高大,但却浑身充满力量,青绿色的紧身球衣包裹着厚实的身体,宽宽的肩膀露在外面,跳凸的青筋在小臂上盘踞,里面汩汩地,有不竭的能量。</h3></br><h3>我已经记不清楚有没有在他持球进攻时大声叫喊着“爸爸加油”,但不管球在谁手里,我的目光都紧随着他,总觉得他自带光芒无所不能。</h3></br><h3>2</h3></br><h3>很快检查结果出来了,小姨让小姨父单独找我谈话,“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检查结果不太乐观。”我没太在意,心想可能情况比较复杂,难道是个什么慢性病?</h3></br><h3>“是瘤子,恶性的。”他回避了“癌”这个诅咒一般存在的词,缓和语气的意图十分明显。</h3></br><h3>“会不会搞错了?凭什么断定是恶性的?为什么就不能是良性的?”我知道“癌”意味着什么,我认为“癌”这辈子压根也不会跟我父亲、我的家庭扯上什么关系。</h3></br><h3>“目前所有的结果都指向这个!”小姨父理解我心理上的拒绝,但仍然语气坚定。</h3></br><h3>“这个结果现在就你知道,也不敢告诉你妈妈和你妹妹,更不能告诉你爸爸,你得坚强些。”小姨父叹了叹气,又给我列举了很多病人精神瓦解以后病情迅速进展的例子。</h3></br><h3>我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可能会永远离开,越想越恍惚……</h3></br><h3>我查阅了资料,知道病理检查是肿瘤诊断的金标准,我认定那个瘤子一定是良性的,与小姨父商议后决定请协和的专家尽早安排手术。作为儿子,第一次替父亲做的主,竟然是要在他肚皮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h3></br><h3>手术前,专家告诉我,如果打开以后发现肿瘤没有扩散,我们会继续手术切除肿瘤,病人切除肿瘤同时也会切除一部分胃、胆囊等,预后不太好,而且复发的几率也很大。如果打开以后发现已经扩散到腹腔,那切除就没有意义了。“打开?“外科医生好轻描淡写的一个词,就像拉开衣服拉链一样平常。</h3></br><h3>我们对父亲说的是,手术治疗可以彻底消除病灶,他很尊重医生的专业,表示同意。手术前一天他开始变得局促不安,一会儿问问专家情况,一会儿问问手术时间,我看出了他的紧张,之前很少生病住院,更别提在身上动这么大一刀了。我赶忙安慰他,手术是全麻,睡着了一点感觉都没有,主刀医生成功完成过好多例这类手术,经验特别丰富云云,就像小时候他哄我打针一样。</h3></br><h3>3</h3></br><h3>手术当天,我推着他的病床朝手术专用电梯走着,楼道里簇拥着四面赶来的亲戚们。这让他更紧张了,身体缩进被子里,一会儿盯着运动的天花板屏息凝神,一会儿盯着我,好像在寻找什么信念支撑。</h3></br><h3>很小的时候,推着父亲那辆比我都高半头的二八大杠学骑车,担心摔倒不敢上,父亲就在后面给我扶着后座,“大胆骑,我扶着呢,稳得很!”</h3></br><h3>我左手握着把手,右手只能握到横杠,右脚掏裆找踏板,渐渐找到了感觉。等我落地回头一看,父亲早已经松了手,站在后面远远的望着我。</h3></br><h3>还记得镇里那条路很长很长,我背对着落日,骑了好久好久,身后有一万零一道霞光,稳稳打在我背上。</h3></br><h3>转眼间电梯门开了,电梯外贴着“家属止步”的指示牌,我将病床送进电梯就退了出来。</h3></br><h3>就在电梯门将要关上时,“哎?”父亲见我没跟进去,掀开被子惊坐起来望着我,眼睛充满疑惑、无助甚至是责怪,直到医生明确告诉他“这里家属就不能进啦,放心吧”。</h3></br><h3>我用手给了他一个向下按压的动作,让他快躺下,也让他放心,他才又怏怏地躺下。那个惊惧无助的眼神我终生难忘,我第一次察觉到了父亲的弱小。</h3></br><h3>手术开始了,我祈祷手术能晚点结束,这样就说明肿瘤没有扩散,只要切除就没事了。</h3></br><h3>但是不到1个小时医生就出来找家属。我知道情况不好,但容不得多想,我快步走进去。果然,主刀医生说,手术中查看腹腔已经多处转移,为了后期生存质量考虑,只是做了胃肠改道处理。我知道这是所有糟糕的情况中最糟的一种,我怔在原地几秒钟,只觉双腿有些颤抖,世界天旋地转。</h3></br><h3>4</h3></br><h3>父亲被推进ICU,我召集全家人,大家才知晓手术前后的来龙去脉。我已经记不得大家说了什么,只记得有抹泪的、叹气的、小声议论的,屋里气氛很压抑,我找个借口逃了。</h3></br><h3>父亲在ICU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进了普通病房。父亲身上还插着各种管子,但跟我们谈起手术过程,表现得很兴奋,用微弱的力气说道,“这个外科医生技术真的很好,感觉一眨眼的功夫就完成了!”一副被命运眷顾的样子,眼里满是对康复后正常生活的期待。</h3></br><h3>“是的,手术很成功。”我只能勉强配合着,我知道命运来的是负面眷顾,全家人难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h3></br><h3>父亲伤口愈合得差不多。我一回单位,就拿着检查结果和手术记录几乎跑遍了北京综合医院和肿瘤专科医院,托朋友找关系咨询专家。我多渴望能听到哪怕一位专家说出我想听的话,可所有专家都给了我无比灰暗冷峻的回答,区别只是有的直接了当,有的隐晦一点。</h3></br><h3>记得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接到二姑电话询问情况,“专家全都说没办法……”说完这句话,我蹲在路边大哭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下就决了堤。</h3></br><h3>面对命运这个大BOSS,你用尽全部力气发起的冲锋就像拳头击中棉花一样,所有力道泥牛入海,而它还像山一样横亘在你面前纹丝不动,那种无力感能够吞噬你所有的勇气。</h3></br><h3>自从得知父亲病情以来,我有两件事情不敢做,一是不敢回忆,回忆以往的时光;再就是不敢想未来,没有父亲的未来……</h3></br><h3>5</h3></br><h3>但不管怎样,该面对的始终是要面对。接下来就是怎样延长生存时间、提高生存质量的问题。</h3></br><h3>经过两个多月卧床静养,父亲的手术伤口已基本痊愈,总是询问医生“怎么手术也做了,我肚子里还是有隐痛?而且频率更高了?”我们知道化疗势在必行了。</h3></br><h3>我把北京专家开的化疗处方带回老家,与家人一起商议治疗方案。有一种介入治疗的方法,可以通过动脉穿刺进入到病灶,定向给药,见效快,效率高,但是副作用也很明显。</h3></br><h3>几经商议,我们决定使用这种方法。但是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介入治疗也相当于一个小手术,还需要进入肿瘤科室,这样就相当于直接告知父亲真相。</h3></br><h3>为了瞒着他,我们与医生商议就说是手术发现他细胞有些活跃,为了避免向肿瘤发展,要去肿瘤科进一步做化学控制,让他不要担心。妈妈告诉我,医生刚说完,他就趴在床上嚎啕大哭,长这么大从来没看过父亲掉眼泪,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场面。</h3></br><h3>在我心中,父亲一直是个硬汉。记得小学三年级时,父亲从镇里调到县里药材公司任经理,那时候公司亏损严重,一堆烂摊子,他一件一件处理,公司渐渐有了起色。</h3></br><h3>调到区里之后,那时候县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是烤烟,他就天天顶着烈日开个破吉普下地跟农户一起研究种植技术,晒得黢黑。</h3></br><h3>再次调回县城以后,他所在的单位改制,很多下岗工人闹事。一些平日里特别要好的朋友也跟着围在我家门口砸门“要说法”,“大不了跟他几爷子拼了!”言罢,他抄起一把菜刀就要出门。面对所有艰难,他都没怂过,更没掉过一滴泪。</h3></br><h3>可怜我父亲,外科手术刚痊愈,又要转到肿瘤科开始化疗了。医生告诉他说化疗的副作用因人而异,有的小有的大。我跑过肿瘤医院的病房,病人们个个面容暗淡,一问全都有不良反应。</h3></br><h3>介入手术很成功,之后还要输液化疗。副作用接踵而至,大把大把掉头发,皮肤变黑,最受不了的是连续不断的呕吐反应。我觉得可能就跟喝红酒醉了的感受差不多,腹内翻江倒海,恨不得把肚里的东西全掏出来,但是吐完跟没吐没两样,还是难受。</h3></br><h3>有一天,小姑、二姨和我一起陪着他在病房楼道里来回踱步,突然又想呕吐,他转身跑到楼梯间厌烦地自言自语,“哎哟!能不能不化疗了?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认识到医生口中所谓的“细胞活跃”,就是那该死的“癌”了,我们也不知道应该“反驳”还是认同,一个心虚一个心痛。</h3></br><h3>大家求医问药的办法不太灵,就转而求仙拜佛,小姑驱车登山拜佛,说是求得好签;舅舅找来一位道人,指点他要虔诚信教;母亲拉着我和妹妹按照高人指点定时定位叩拜祈福。以我受过的教育,对这些是断然难以置信的,可是我也并未抵触。可能真是未至绝境,才不信菩萨神明;危卧病榻,也难有无神论者。</h3></br><h3>6</h3></br><h3>进入8月份,第一个疗程结束了,父亲终于可以回家静养了。CT、核磁的检查结果也让全家人为之一振:病灶有明显缩小,甚至比手术前更小。据说,那天他吃下两碗他最喜欢的合渣稀饭,妈妈化身报喜鸟给我通报餐桌战果,那天全家人奔走相告,像过年一样。</h3></br><h3>我当时正在甘肃出差,趁他高兴,我赶忙给他打了电话。记得那天我站在招待所房间窗户边,遥望着戈壁,我们说了好久好久。</h3></br><h3>记得长大以后,他会问我,你学了这么多飞行器的课程,那你告诉我飞机飞行的原理到底是什么?我会给他讲很久,从大气压强讲到流体力学,他听得云里雾里也会叫停追问。他很喜欢看体育频道,尤其喜欢NBA,这是我跟他共同的话题,每次全明星赛,他甚至都会叫我一起看。</h3></br><h3>除了知识性娱乐性的话题外,我们几乎没有进行过一次情感交流。我记得那天,我跟他表露了很多心迹,例如,觉得他特别厉害,特别崇拜他之类的,那些话是我掐着大腿肉逼着自己说的。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因为之后的日子根本不会再有语境去表达了。</h3></br><h3>“我别的没有什么要求,哪怕再给我5年时间,还有很多事情没干完,就是不太甘心!所以我还是想治治的。”</h3></br><h3>我控制了一下情绪,鼓励他,“上次医生说了,病理检查说您的这个病是高分化的,细胞分裂已经很完全了,恶性程度很低,所以我们要有信心。”</h3></br><h3>“哦?什么是高分化?”话筒里父亲的声音很微弱,但是能听出精神却很饱满。我又给他解释了低分化和高分化的区别。他在电话那头连连回答“嗯,嗯”。其实,我当时已经咨询过专家,知道这没有什么大用?专家们基本的判断是,情况好的话还有半年时间。</h3></br><h3>我萌生了要让他来北京转一趟的愿望,一来是现在身体恢复得好,也好带他到北京的景点转一转,散散心。二来也想让他去北京的大医院再看看,兴许还有更好的治疗办法。他现在也充满生的希望,欣然同意了我的主意。</h3></br><h3>7</h3></br><h3>妹妹请假陪着来的,我本来是想先带他去景点转转的,但是他说没太大心思游玩,还是想先去医院看看。我已经提前挂到了北大肿瘤医院消化肿瘤内科的专家号,开了住院手续。刚一住进去,化验完血就让他出院了,因为现在还处在化疗结束之后的恢复期,血小板、白细胞指标都还不够,再化疗的话,人受不了,会有危险。</h3></br><h3>由于我还跟几个同事挤在四人一间的小宿舍里,出院以后,只得把他们安顿在单位旁边的酒店里。之后,因为化疗,他的头发基本掉得所剩无几,他是一个特别体面的人,在家买的假发他一直不太喜欢,按他的话说就是“蓬松得像一把猪草”。他来之前,我就去了假发店挑了一款最好的,让妹妹量了他的头型尺寸,跟假发店老板反复试验,当我把买好的假发送到他面前时,他一戴上就合不拢嘴了,反复照镜子摆弄。那一刻我好满足。</h3></br><h3>之后,我带着他去茶馆喝大碗茶听戏,去圆明园,鸟巢……我记不得途中我们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端着相机不停拍、不停拍,他有假发傍身,也很配合我,摆着各种姿势入镜,我恨不能把全部的美好都留下来。</h3></br><h3>单位的C部长听说我父亲到北京了,说什么也要去看他,我一听就慌了,家里的事已经多次请假了,不好再惊动领导。可是部长坚持要去,我也只好听命。部长和我的直接领导S主任一到父亲下榻的酒店,一把就握住他的手,先是询问了治疗的情况,紧接着就往顶了天的夸我,说我怎么能干,今后会好好培养我。等领导放下礼物一走,父亲两眼生了光一样,神情激动,抄起手机就开始打电话,把领导来探望的细节,一五一十的广播周知,一个电话接一个,不嫌烦,他可能很沉迷于每个人听完之后的那种惊叹的语气吧。</h3></br><h3>我上中学那会儿,游手好闲,经常旷课出去玩游戏,被他捉了现行,回来就一顿胖揍。后来醒悟开始学习,我在成绩单排在我前面的同学,划上几个红叉,后面重重地写下“必殺”,果真下一次还就真的反超了,完成一轮D丝逆袭。</h3></br><h3>某一天被他翻出了那张写了“必殺”的成绩单,他逢人便吹嘘,硬是把我树立成了熟人圈里隔壁家的小孩,进退自如、予取予求的神迹创造者。我知道这种神迹也不过就出现过一次而已。可能父辈对儿女那种浮夸的骄傲稍见点星火,就能趁势风吹草动自己燎了原。</h3></br><h3>那天他打了不下十通电话,有的甚至粗暴到吹嘘完毕就挂机换下一个。我觉得那一个多小时,是他生病以来最开心的,甚至比他看到自己病情好转还开心。无比感激我的两位领导,这份情谊我会终生铭记,因为有些关怀是可以延长寿命的。</h3></br><h3>趁着高兴劲儿,我想带他在北京多转转,母亲在家里慢性支气管炎发作了,由于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加上长期在医院里跑上跑下体力透支,免疫力下降,打了头孢都不怎么见效。父亲一听说就待不住了,着急买了高铁票往家赶。</h3></br><h3>8</h3></br><h3>由于化疗取得比较显著的效果,接下来的几个月,他过得算是比较轻松,他总也闲不住,还是会去单位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其余时间会在家里打打麻将。</h3></br><h3>我和妹妹一边上班一边想办法给他制造一些人为惊喜,颁发什么最佳爸爸证书,用他的头像印制文化T恤,找一票人拉横幅为他庆生,这些事情要是放到以前,他肯定咧着嘴笑,因为我发现我们竟然从来没有想过怎么花心思给父母制造惊喜。</h3></br><h3>除了我把他喜欢的刘和刚老师的签名专辑递给他,让他发了朋友圈嘚瑟一下以外,他好像也没有特别的欣喜。我知道对于一个正攻城拔寨的将军来说,献上城池才是最好的礼物,他要的5年我们终究无力兑现。</h3></br><h3>妈妈说,后来爸爸的性情似乎有了很大变化,变得暴躁易怒缺乏耐心。有一次开车在路上和一辆车发生刮擦,那辆车下来一个年轻司机,说话很冲,要不是妈妈拉着,他又差点拖着棍子跟别人打起来。</h3></br><h3>年底时我这边需要办理户口手续,只得让父亲去行政窗口去跑,由于工作人员疏漏少盖了一个章,导致我这边户口手续办不下来,又得寄回去重新盖章,他愣是在窗口给工作人员上了半小时课,给小姑娘训得哇哇直哭。</h3></br><h3>那段时间我不在家,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状态,也许是喟叹寄命尘世的艰难,也许是被命运逼到角落后的奋起反击,这种情况下谁又能要求他保持往常的冷静克制呢?</h3></br><h3>就这样过了三四个月,父亲也日渐消瘦,半年多时间从150多斤掉到不足100斤。转眼到了春节,等我回到家,见到父亲,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先是心头一惊,随后泛起无尽的酸楚。</h3></br><h3>9</h3></br><h3>大家都预感,这可能是父亲最后一个春节了。大家意见统一,趁父亲行动还比较自如,决定一起自驾出行,出去看看风景,他对我们的心意自然是心领神会的,也就同意了。</h3></br><h3>最后决定往成都--九寨沟方向,二姨父和小姨父负责规划线路,二姨和小姨负责订宾馆餐食。一路上停停走走,路边迎风飘舞的经幡、夕阳映照的雪山、各具特色的藏楼、默然沉寂的灵塔,也都没引起父亲什么兴趣。</h3></br><h3>行至映秀、汶川时,他坐在车里不由感叹08年地震给四川人民带来的巨大伤痛,指着四周光秃秃的山坡上留下的巨石滚落痕迹感叹,“多像是四川人心里的一道道伤疤”。</h3></br><h3>九寨的景色确实迷人,游览车开到半山腰,需要再步行上山,我们几个走在前面,妈妈陪着爸爸在后面。</h3></br><h3>“黄山归来不看山,九寨归来不看水。”那些翠绿的、淡蓝的、鹅黄的、藏青的湖水,着实让人迷醉。当时自己只顾着兴奋,不知道那些五彩斑斓的湖水映入父亲眼帘以后,没入他眼底是否全都成了冷灰;那些瀑布倾泻而下的碎玉珠线,动了他怎样的心魄……</h3></br><h3>风渐大了,母亲又把父亲的围巾往衣服里塞了塞,“准备下山吧,怕你爸着凉。”我们随即踏上归程,我从成都上了飞机回到单位。</h3></br><h3>多年以后回想那次旅途,我一直会问自己,那时带他去看最美的风景究竟是温热还是残忍?不管怎样,那个时候留在我们手里的牌已经不多了。</h3></br><h3>10</h3></br><h3>2015年3月,我出国执行任务,飞机刚落地,就接到父亲再次入院的消息,我着急办了一张当地的电话卡就往家里拨通了电话。</h3></br><h3>我有些焦虑,最担心的是人远在海外,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肯定赶不回去。“我还好,你别分心,好好完成任务。”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比春节时更微弱了,我知道那一天可能不远了。</h3></br><h3>父亲在医院待不住,坚持想回家,经过医生同意后,在医院打完吊瓶就回家。</h3></br><h3>就这样又过了1个多月,父亲已经回不了家了,一天接到母亲电话,大致意思是让我有空了就请假回去,母亲知道我工作忙,只要自己能够应付,肯定不会让我分心。</h3></br><h3>我请了长假回家,下了火车就直奔医院,推门进去,“爸,我回来了。”父亲当时正有些焦躁不安,看到我回来,眉头有些微舒展,冲我微微点了点头。父子之间的典型对话场景,内心已惊涛拍案,表面上却波澜不惊。 </h3></br><h3>紧接着2个多月是最难捱的炼狱磨难。父亲已完全无法进食,天天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h3></br><h3>有一晚,陪在他病床前,他说现在的问题就是不能睡觉,平躺下去就想吐,天天只能半坐着,尾椎骨外的皮已经破了几层,怎么坐都不舒服。</h3></br><h3>突然他使劲坐了起来,让我把床摇平,他要躺下睡觉,“那怎么行?不是会呕吐吗?”“吐就让它吐!”他很坚决。</h3></br><h3>我也帮他躺平身体,果然没过2分钟,身体反应就上来了,像是要吐了,我想过去帮他,他举手示意我不用管,自己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放在枕头边,只见他身子一侧,黑褐色的浓稠液体就从嘴边流了出来。</h3></br><h3>当时我就崩溃了,赶紧扶着他的身体,想给他一点力量,可依然觉得自己的孱弱。</h3></br><h3>我已经忘了怎么熬到天亮,身边探望的亲戚又渐渐多了起来,他有些生气样子,“哎呀!你们来这么多人干嘛?都出去!我闷得很,出去出去!”</h3></br><h3>我有些意外,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把所有人都往外赶,但是我怎么放心让他无人看管。他看我和妹妹不出去,也就作罢,其他人也都由着他退出门去。</h3></br><h3>他站在床边一手扶着护栏,一手指着墙角对我俩说,“你俩去那边跪下给我祈福!”语气不容挑战,妹妹告诉我该怎么怎么做,我还是不太放心,我就跟妈妈说,在门口盯着点。</h3></br><h3>果然,我们刚走到墙角,就听妈妈“哎!”一声,随后一个健步冲了进来,一把接住了他,妈妈眼神惊慌,亲戚们听见动静也都冲了进来。</h3></br><h3>原来他是想提前结束生命,想不到别的办法,只想双手一松向后一倒,让后脑勺着地。他看精心赴死的“计谋”没有得逞,火冒三丈,一边哭一边痛骂,怪她接住自己。</h3></br><h3>11</h3></br><h3>慢慢地,腹水越来越多,腹部以下肿胀越来越大,以前只需要口服吗啡止疼,渐渐地需要通过注射,剂量也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h3></br><h3>肚子太涨的时候,医生每天还要抽腹水,就是往肚子里扎个针头往外抽水。说是水,其实就是红褐色的血水,不抽不行,抽多了血液流失太大,后面还得输血。</h3></br><h3>有时可能是姿势不对,腹水流不出来,医生就告诉他,“来,你往这边动一动,再动一动……”他也很配合轻轻动一动,针管又开始往外流。</h3></br><h3>他半躺在床上,有时候快要睡着了,头往旁边一倒又醒了。为了让他能睡好觉,我想了不少办法,用手托着坚持不了多久,而且力道不好控制。想来想去,我去商店买了一个拳套,拳套用棉花套上,后面用一根棍子撑着,放在额头旁边,看到他往一边倒的时候,就用拳套顶着,这招挺见效,偶尔也能睡着了。</h3></br><h3>由于长期半躺着,尾椎骨的皮磨了又长,长了又磨,我又买了环形坐枕,坐久了,垫上坐枕再坐一会儿,不仅可以给尾椎骨一点喘息,也可以变换坐姿。</h3></br><h3>每次四叔在的时候,父亲都比较放心,四叔手劲大心也细,他把父亲抱起来,我们只管整理下面的垫子,还有身上的留置针管、腹水管、导尿管。每换一次所有人都一身汗,像是完成了一项大工程,只为了让他在刚换姿势后能舒坦一小会儿。</h3></br><h3>突然有一天,他睡得很沉,醒来已经是中午,他突然感觉精神焕发,“今天上午睡得真好!好久没睡这么好了!”紧接着竟然喊着要吃东西,一口气喝了好几口大姑炖的汤。</h3></br><h3>所有人正笑容满面、兴奋不已的时候,二姑下来跟我表达了隐忧,她不好直接说出那个词,我知道她是想说“回光返照”。</h3></br><h3>果然,过了几天,情况急转直下,那天喘息突然变得艰难急促,我感觉不妙,就一直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下午3点37分,父亲在我面前永远停止了呼吸,很安祥。他终于解脱了。</h3></br><h3>12</h3></br><h3>陪父亲与病魔战斗的一年多,我感觉心里的某一部分突然强壮数十倍,而有一部分在那一年好像永远停止了生长。我学会了平视死亡,接受了没有奇迹的生活。</h3></br><h3>和很多遭遇亲人猝然离世的人相比,我或许是幸运的,至少我有时间为离别做心理建设,有足够时间去告别。但同时这又极残酷,因为我目睹了我生命中树一样的男人枯萎凋零的全过程,眼睁睁地看着我与他的生命连接一点一滴的断裂灰灭。</h3></br><h3>梦到过父亲很多次,大多数时候父亲身体安好,头顶星河璀璨,街市灯火阑珊,父亲笑声朗朗,声若洪钟。梦醒时怅然失魂,感觉又失去一次父亲。</h3></br><h3> <p>今年疫情肆虐全球,3月5日,病人与医生在武汉看落日的照片火了,我看到这张照片也瞬间泪目。脑中一下就切换到我推着轮椅陪父亲在医院公园散步的画面,那天风很平和,秋水长天,一清一明,好像全部的薄冰烈火、惊心动魄在夕阳里一笔勾销。</p><p>父亲的夕阳未红,却有爱常伴……</p><p><br></p> <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lEUhutjY5AUAN6jrO4-wKA" >查看原文</a>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