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老当”，一个不愿当官的老师。

寸心木

　　图为谢英姿老师在铎山中学工作时的留影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我们铎山当地，称公社党委书记或大队支部书记为“X老当"，这个称呼是当家人的意思吧，既有点敬畏感，也有点戏谑感，还有点亲切感。总之喊者随口而出，应者听之随和。究竟这称谓起于何人，终于哪个？已无从考证。后来称学校一把手也为“X老当"了，比如称当时的学区支部书记兼主任为“英老当"。(注 “X老当"的称呼经友人证实，来自于文化大革命初期“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简称)。

“英老当”本名叫做谢英姿，常用名，辈名谢本时，在单位使用得很少，是王家村嵩山园人，出生于1943年农历3月。个子一般，一米六多，在我们当地不算矮，不瘦不胖，年轻时抽过烟，甚至还是老旱烟，喝点酒，但很有节制。读书时成绩很好，只因家境贫寒，五十年代后期选择报考新化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冷水江区五一完小(现市七中)教书。因字写得好，加之文笔功夫突出，后抽调参加冷水江区一些中心工作。六十年代未期回原籍王家小学工作，1972年上期龙潭中学(祠堂里)当我们中四班班主任兼语文教学。当年初一招收了中三、中四两个班，前面中一、中二班是两年各招一班的。中四班的学生主要来自于龙潭、龙光、新台、石溪等四个大队。当时教室少了，我班就在戏台上上课，一个多月后才搬进教室，是拆除原来的粮食仓库，但这里光线很昏暗。一期后，英姿老师便调去石湾中学当校长，调来城山大队的谢正贤老师接手教我们。

英姿老师只教了我们一期的课，但有几件事还印象犹新:

一是他那期加入共产党。在戏台上与谢本时老师(与英姿老师同一辈名，新台大队人，中三、中四班的数学老师)、谢冰鑫老师(龙潭大队人;学校校长)三人一起面对党旗举起右手宣誓的，全校师生搬凳坐在天井里观看。

二是大约四月份，学校组织中三、中四班大部分学生到“红太阳升起的地方一一毛主席故居一一韶山"参观。他带我们走路到涟源火车站，搭到湘潭站下车，转乘到向韶火车站，再步行去韶山冲参观故居和陈列馆。我当时不知是感冒了还是怎么，来到故居无事，进到陈列馆大厅，跟着讲解员边听边走。不久脑壳就发晕，心里要呕吐的一样，只好出来到走廊上坐着。坐上一会，心里舒服些了，再进去，还是不舒服，只得又出来。此时，英姿老师连忙来询问和安慰我，等到大家参观完了，喊我一起走。当时交住宿交通伙食费伍元，后结账退还了每人一角钱。

三是班内讲公开课。当年学校开展教学活动，由英姿老师在我班讲语文公开课，全校老师来听。那次有个老师坐在我旁边，我一点也不敢动，连站来回答问题时声音也小得很了，生怕讲错了话，出丑。英姿老师鼓励我大胆地说，不要怕，即使说错了，也不要紧，后面我就大声地回答了问题(那是一篇什么文章，倒是不记得了)。

四是选我当中四班的班长。我在小学是没有担任过班长的。记得当时称为排，叫做中四排，不久之后改为班。当年参加升初中考试，交了一角钱的报考费，考了语文、算术和政治，唯有政治试题里的一道题目还记得，写出毛主席最新指示“三要三不要"的内容，其中最后一句话“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的“诡"字，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了，临要交卷之前写个“鬼"字。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要选我做班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考得比较好点，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当然，那时我的表现还是好的，父母告诫我要努力读书(降班的话不再送书了的)，山冲冲里的孩子胆量不大，从没与同学打过架(不像大地方的人经常打架玩)。当了班长之后，要负责每天司口令喊上下课“起立"口号，要以身作则，专心听课，认真做好作业，成为同学们的榜样。记得有次数学考试，有“华罗庚"之称的黄姓同学打一百分，我得九十九分，他很自豪地对我说:“老悍老悍，九十九，冇到手。"我还真的觉得不好意思呢。还有那时要经常集会，代表班里上主持台表决心、或批判发言，开始我怎么也不敢上台去讲话，害怕得很。记得第一次上台发言，英姿老师告诉我，要代表班里到台上去讲话，我当时就紧张了，我说我从来没有上台发过言，还是另派别人吧。他说，你是排长，只能你去，才能代表我们中四排。被逼无法，只好接受任务。一轮到我，我就很是紧张了，看到下面黑压压一群人，心里就更加惶恐不安，脸也绯红了，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到，内容一念完，就飞也似的下了台，房心还怦怦跳。散会后，英姿老师找到我，我以为他会批评我的，心里紧张起来，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批评我，反而表扬了我，说我敢上台去发言，就是一种进步，再上台几次，就不怕不紧张了的。果真，上了几次台之后，胆子真的练大了，后来还领全校的广播体操了。早几年还有人说，当年好羡慕我的。

五是第一次知道“唯一"的解释。当年英姿老师在给我们讲解课文时，问我们“唯一"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答不上来，静场了很久。这时拄着拐棍来上学的石溪大队李集祥同学答道:“老师，是不是独一无二的意思？"老师肯定了他的答案，并且还热情表扬了他，说他克服困难(小儿麻痹症患者，路途最远，有四五里崎岖小路)来读书，号召大家向他学习。

六是农忙假插田时，老师表扬了我。当时插早稻田时，学校放几天农忙假，民办老师和学生回生产队帮助搞春耕，公办老师分到各大队与大队干部去各生产队统计插田进度。一天下午，他和一大队干部来到我们山冲里，见到我正在和大人们一起插田，他带着赞赏的口气说:“悍根不错啊，小小年纪会插田了。"

后来他去了石湾中学担任校长，就很少见到了，有时星期天还能偶然遇到他到我们冲冲的龙潭大队煤矿担烧炭。

后来听说去了岩口中学当校长，还借调到冷水江市检察院工作一段时间。1978年下期返回铎山中学当校长(离家里附近些，那时交通不便)，此时，老师们开始喊他“英老当"了，当时还有一个“合老当"，即老校长李合群支书兼学区主任。1982年，合老当调冷水江办事处当学区支书兼主任，英老当接任。

1980年正月，我从新化师范毕业之后被分配回铎山学区工作，上期在花桥小学工作一期，下期调到铎山中学(铎山祠堂)教初一数学。

图为谢英姿老师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新化师范的学生照。

1979年谢英姿校长(后排左)和谢育才老师(后排右)与高三班俩学生合影。前排左为龙光村的邓建文。

1979年在铎山中学当校长时与中十四班师生合影，二排右四为谢英姿校长。

1979年与高三班师生合影，第三排右三为谢英姿校长。

1981年与十五班师生合影，二排左四为谢英姿校长。

1986年以普通老师身份与合并后的新铎山中学老师合影，二排右四为谢英姿老师。

到中学工作后，由师生关系变为了同事关系，他对我还是很关心的，从称呼上就改变了，像父亲般的带着一种亲昵的口气喊我“悍宝"了，经常来到我的办公室来跟我聊聊天，特别是有一次还聊到了找女朋友的事，叫我不要急于找，二十出头，先把工作干好再说，“花香自有蜜蜂来"。

他当校长时，比较低调。那时学区人员就在学校里办公，学区、中学、小学没分家，就是一套管理班子。他很维护学区领导的威信，不自做主张。由于文化大革命流毒的影响，学校里多少还有隐隐若若的两派矛盾，学校领导们不是很团结，各有一些支持的老师，无形中形成两个阵容(当然也有一些老师是不站队的)，这种矛盾不公开化，只是双方互相暗暗较劲，你的教学成绩好，我决不比你的差，莫让你讲空话。别的单位闹矛盾，互相撂担子，我们学校越有矛盾，教学效果反而越好，你说怪不怪？

后来英老当接任合老当之后，需要独当一面对待学区大大小小的事了，矛盾日趋明朗，不仅是有两所中学的事，还有全公社十多所小学的事，管理难度大多了。而英老当生性比较本分，是个老实人，心地善良，不轻易得罪人。可是该得罪的人不得罪，反而得罪更多的人。长子出来一路棍，矮子出来一套拳，各唱各的调，各划各的船，没有点“煞心"怎么能镇得住人呢？“慈不带兵，善不为官"，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他感到力不从心，到教育局辞职，劝说之后只好勉为其难，继续工作。哪想后面这一年更难维持，于是他带着公章，找到局长、书记强烈要求辞去职务，心甘情愿去当一位普通的教师。1986年上期末，教育局批准了他的要求，从市五中调来了也是铎山籍的外号“大炮"敢做敢为的谢原寿教导主任来接任他了。

后来我询问过他，为什么要辞职为民？别人削尖脑袋要往官场里钻营，您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告诉我:人各有志，还是教点书为好。

辞职以后，他服从领导的安排，操起多年以前的老行当，教起了语文。多年教的是政治，对语文多少有些生疏感了。于是他认真阅读教学大纲和参考资料，虚心地向语文老师请教和商量，哪怕是年轻人也不耻下问。

有一次，我与他聊天时，我说像您一样的人，遵纪守法，扎实工作，没有多话可说，严于律己，落皮叶子怕打了个脑壳，是个五好公民，完全不需要派出所什么的，公安、法院、检察院、拘留所、牢房等等都不需要。他笑笑说:“是的。”

他跟我说过，很羡慕李海文、李传吉老师等人，在干好工作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几个孩子培养好，分别考上了大学，有了稳定的工作，解除了后顾之忧，就放心了。他有三个孩子，在他的教育影响下，分别考上了学校，有了稳定的工作。尤其是大女儿中专毕业后通过自学考上了注册会计师，小女儿中专毕业后通过几年的努力还考上研究生，他更是感到欣慰，他觉得自己算是个称职的父亲。

随着年龄的增大，加之大学专科中文系毕业的新老师分配来校，他当起了专职的历史老师。他知道我读过两年历史专业课，时常与我探讨历史课的教法。比如照本宣科，教师轻松，但学生味同嚼蜡，昏昏欲睡，效果不佳。适当穿插点与课文相关的小故事，既增加了趣味性，又帮助学生理解和记忆。如果只讲故事也不行，虽然激起学生的兴趣，但教学任务又难完成，所以要适可而止。这样就需要老师精心备课，准确把握，做到有的放矢。还谈到，历史课是为现实服务的，借古鉴今。

1998年得知我儿子考上湖南省高中理科实验班时，他很是高兴地祝贺我，说把孩子培养好是做父亲的一种责任。还跟我谈到将来到哪里建房子的问题，说将来我儿子肯定在大城市工作，要是到老家山崂上去起房子，儿子回来一趟都为难，要是带着老婆和孩子回来更为难。还有自己老了，买点东西也难走，要是有了病痛，请医买药都困难，他劝我去城里买套房子，于自己和孩子都方便。

有一年冬天，天气寒冷，他感冒了，我问他是怎么感冒的？跟我说:“悍宝，年岁真的不饶人，老啦，不经用了。觉得头发长了，前几天去理个发，不知怎么就感冒了，咳。"

英姿老师喜爱书法，每年中考组考时，他负责宣传工作，要在学校大门口写上一副长对联，鼓励考生考出好的成绩。他的行书字体清秀，真的字如其人，端庄秀美之中带些许飘逸。

春节前为左邻右舍的人书写对联，院子里哪家有红白喜事，都是他去根据实际情况撰写上对联的。

他还有一大爱好，就是搜集古今对联，用本子摘抄起来，把方圆附近的名联集录起来，分类编排，整理成册，并每年更新部分内容，很想在有生之年出一本对联集锦(可惜没有出成)。一方面在书店或书摊上寻找对联书或在报刊上寻觅，另一方面在附近寻找，如龙潭村谢楚藩先生“式园"上的“庭罗千树玉，门挹两峰云";谢玉芝先生“守园"上的“平生崇孔孟，归拙守田园";还亲自爬上黄柏岭抄下由谢锡吾先生捐资修建的“福善亭"南北门上谢玉芝先生撰写的两副对联:“跋涉漫辞劳努力方能登绝顶 安闲姑小住问途应更向前头"(南门)，“半岭且停骖力戒歧趋循正道 一瓯聊解渴且将热恼换清凉”(北门);到铎山宗祠抄下谢玉芝先生题写的大门楹联:“峻岭千寻栽培桧柏 澄潭万丈卵育鱼龙";谢直美先生在2006复修宗祠时题写的光耀台楹联:“旗舞寿阳，挂帅出征东晋将 鼓惊淝水，闻风弃甲北秦兵";还亲自到一百多里以外的娄底恩口狮子山，抄上熹隆始祖母颜氏墓碑上谢本余先生题写的对联:“恩口含珠彩映铎山享千秋俎豆 狮山藏玉香凝柏岭启百代衣冠"。2012冬天，我们院子里群策群力修好了进入山冲直至山顶朝阳庵的水泥公路，大家非常高兴，决定修块功德碑，铭记乐捐者名单，嘱我写副对联。我找到英姿老师求助，他要我自己先起草，对情况了解些，他也去琢磨。几天后，我写了:“黄柏岭上通大道，石鼓冲里写新篇"，请老师斧正。他也写了两副，字数比较多，以为是大型的功德牌上用，让我看看。他看了我的之后说，就用你这副可以了，通俗易懂，对仗工整，虚实相对，平仄相符。过了一会，他说把“写"字改成“谱"字吧，显得更有诗意些。

1988年暑假与老教师们一起到北京参观，站立者右边第三个为英姿老师。

与老师们在南岳旅游合影，站立者左边第三人为谢英姿老师。

1994年与七十五班师生合影，第二排右四为谢英芝老师。

　　图为英姿老师退休几年后的留影。

按当时政策，2001年提前两年回家休息，离开学校，到2003年年满六十岁，正式光荣退休。2007年下期，我调去渣渡工作，在这期间，偶尔在乡政府门前叉路口遇到老师，互相问安，探问身体状况如何。直到2012年冬天登门请教对联，交谈之后得知老师很快要满七十寿诞。作为学生的我，应该为老师来祝寿，在我再三的恳求下，他才告诉我满寿日期。

2013年5月1日，我从渣渡来到老师家时，庆祝满寿的气氛有，但不浓厚。师娘告诉我:“老师病了，躺在床上。"我感到很是吃惊，内疚以前没有留下老师的电话，没有问探过。师娘引我到房内床前，只见面容清瘦、气息不足的老师背靠床档头坐着，双脚伸直，膝关节以下至脚板已肿胀。我握着老师的双手，满是辛酸地安慰着老师，老师说:“悍宝，我终于满了七十岁，满足了。"歇了一会又说:“谢谢你来！"这两句话，过去多少年我也不会忘记。

一个多月之后，我回到铎山叉路口，问到英姿老师情况怎么样？熟人告诉我，他老人家满了七十大寿之后一个星期就走了。

敬爱的英姿老师，您虽然只教了我半年的书，但在以后的几十年工作生活中，给予了我很多的指导和关怀。您那种忠于职守、安于本分的精神一直在影响着我，特别是您那种在干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培养(还有众多老师)好自己的子女成为国家有用之才的作法，为我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感谢谢育才老师、谢毅老师提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