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故事要从一则旧闻说起:2019年6月,法国人用中国纸扎,在凯布朗利博物馆(Musée du Quai Branly)办了一场名为“极乐天堂”(Palace Paradis)的艺术展,被法国的艺文指南杂志(Sortir à Paris)评为“今夏巴黎十大必看展览之一”!</p><p> 老法觉得不可思议:“就算人已经故去,还会为他准备这么漂亮的东西,中国人对待死亡的想法真是太浪漫了。”虽然浪漫这个词在法国就像“您吃了吗”一样普通,但是不同的文化背景所碰撞出来的新奇感还是让我耳目一新。</p><p> 纸扎文化在我国历史悠久,考古发现证明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有纸明器随葬。宋朝的赵彦卫著《云麓漫钞》卷五记载:“古之明器,神明之也。今之以纸为之,谓之冥器。”</p><p> 新中国新思想新理念,按照“新”的说法,所谓纸扎,那怎能不是带有浓重封建迷信色彩的文化糟粕。</p><p> 可其实事实就是时至今日,鬼神之说早就不主流了,祭扫焚香烧冥币,纸车纸马纸丫鬟也一点不非主流。玉皇大帝的天地银行一路通货膨胀,纸币面值直逼9万8千亿(不知道在下面能不能买颗白菜)。我相信固守“传统”的人们并不真的相信亡故的先人能够泉下有知,往生极乐,锦衣玉食;更多的还是骨子里的浪漫情愫使然。中国有所谓“喜丧”,把白事当做红事办,支客来回张罗,宾主谈笑风生。只是唢呐一想,棺材离地,至亲好友才哭成一片。不是非哭不可,这是规矩!这是讲究!</p> <p> 回到开头,我是相信发出这句浪漫感慨的法国人是没法体会中国人的浪漫主义真谛的。精致的纸扎也不是为了死人的浪漫,那是活人的!当现代国人对浪漫的理解越来越西化时,我们把时间倒回到古代,当人们还享受着慢生活的自由时,我们的祖辈将属于东方式的浪漫表演的淋离尽致。</p><p> 明末文人文震亨,曾祖是大文豪文徵明,世代为官,有钱有闲有资源,吃过见过造作过。“璩床开印翠微间,朝请全稀退食便。呵殿也堪成韵致,此中官府又神仙。”(文震亨《秣陵竹枝词四首》)。活脱一苏州顽主。他在《长物志》里描写茶寮时说到“购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在他眼里,饮茶从来不是为了解渴,所以也不必解渴,所以关于这项活动的一切都必须讲究,傍山的茶室,精致的茶具,专侍的茶童,道合的茶友…也只有这样,对于饮茶这件事,我才真的是满足了,我才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拓帖,挥麈闲吟,篝灯夜读。生活起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终于琴棋书画诗酒花。这是文震亨生的浪漫!置业成家,是为了活着,也不全是为了活着,仗剑走天涯是妄想了,但还是可以信马驰骋,抱香而亡。</p><p> 浪漫的活着,悲壮的死去,文震亨才觉得圆满。大清入关,国破家亡,他毅然绝食6日而亡,享年61岁。又一个不食周粟的伯夷,殁于首阳的叔齐。介子推、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周亚夫、嵇康、赵鼎、谢枋、杨嗣昌、刘宗周……死亡也许不可怕,死的不悲情不浪漫才可怕。</p> <p> 有国破家亡,自然就有儿女情长,又有国破家亡下的儿女情长。两者皆可说,两者皆不可明说。</p><p> 孔尚任写《桃花扇》,“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是国破山河在;“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到黄昏后。私携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是猗靡情欢爱。就连说书的柳麻子也能唱上一句“六朝兴废怕思量,沾泪说书儿女肠”。相比现代人,古人表达浪漫的方式含蓄婉约,又蚀心刻骨,融于血液。</p><p> 拉回现代,又在如何表达浪漫?礼物是要有的,花也是要送的,玫瑰自然是个首选。浪漫?浪漫!</p><p> 侯方域赠李香君一柄桃花扇,不够浪漫,那就再赋诗其上: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清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这样便是够了,不着痕迹的夸耀,溢于言表的风光。文震亨说:玫瑰“嫩条丛刺,不甚雅观。花色亦微俗,宜充食品,不宜簪带。”哈哈,不是不浪漫,是还不够!何不赠玉簪?!</p> <p> 风和日丽,泛舟湖上,你侬我侬。乌篷船上便面窗,山色湖光眼底藏。岂不知若非是某位古人浪漫的灵光一现,泛舟湖上也真就只能面面相觑了。明末戏曲家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向居西子湖滨,欲购湖舫一只,事事犹人,不求稍异,止以窗格异之。人询其法,予曰:四面皆实,独虚其中,而为“便面”之形。………坐于其中,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p><p> 妙哉!船之何用?涉水。便面窗之何用?摄景。“此窗未设以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观矣。”</p><p> 李渔做“便面窗”何意?我不是浪催的!“独留此眼前共见之物,弃而弗取,以待笠翁,讵非咄咄怪事乎?”只要泛舟,那可不是我!我要坐在船中看风景,也要风景中的人在看我。我要游于画中,也要成为一幅画。我要闲情碧波江上,也要再惊起一滩鸥鹭!我如若想到西湖的那一边,自有苏堤白堤,那又是别样的风景。既然身在船上,彼岸便不是我的执着。</p><p> 因为有这浪漫,所以衣不仅遮体,食不仅果腹,住不仅歇脚,行不仅赶路。一切都本该有新的定义,为审美,为精致,为舒适,为欣赏。饮食男女,路漫漫其修远兮!</p><p><br></p> <p> “此窗不但娱己,兼可娱人。”人生怎么就不是如此?你愿意下作,不乜!你愿意嘲讽,不乜!口蜜腹剑,阳奉阴违,还是不乜!嗟,拿去!</p><p> 大事已不可问,我辈且看春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