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胡萝卜

晏枥

前天的日记《月是故乡明》里面有一个情节，有些贵州安顺人看见戴口罩的湖北人，说他们是“癞子来了”。我在文中对癞子的解释是传染病人。今天安顺的一位老哥，也是我以前的同事给我发信息，他说我对癞子的理解有误，其实癞子不是我说的传染病人，而是麻风病人。        谢谢这位老哥对我的提醒！我把有些安顺人说湖北人是癞子，简单理解成了传染病人，没想到这个事情还有那么复杂。原来那些人把我们当麻风病人，也是指容易传染的病人，大概在他们眼里，麻风病是很容易传染的了。        在煤矿食堂吃过晚饭，想到外面走走。天气阴沉着，没有一点风。前天阴历十五下雨，昨天晴了半天一晚上，今天又变天了。贵州的天气就是这样。昨天到矿的那个财务人员说，老家春光明媚，基本每天都是艳阳高照，说得我都心痒痒了。两个多月的居家隔离，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刚到贵州不久，又在想家里了。也许出门在外的，每个人都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吧。        我走的是村里的机耕道，一条灰白的水泥路从煤矿门口蜿蜒通向一块块农田，再蜿蜒通向村里。道路两边的地里，油菜花已经开过，菜籽渐渐饱满，预示着今年是个不错的年份。走到转弯处，前面的路被长得挤挤的油菜遮住，不听声音，根本不知道前面来车还是来人。        一阵突突的响声传来，我尽量让到路边，生怕被车撞到，或者把开车的人吓一大跳。车突突开过来，看见是一辆三轮摩托车，上面坐着一个耀武扬威的人。这个人我认识，他也认识我，马上停下车跟我热情打招呼，问我什么时候过来的。要是换一个人，我也会停下来和他热情交谈几句。但是他不一样，我有点怕他。        我说他是个“耀武扬威的人”，也还真是那么回事。他是村里唯一的麻风病人，又因为这个病的传染，走到哪里，人们都惧怕三分。他离开后，我一个人想着好笑：刚才还在讨论癞子的问题，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路边油菜地的空隙里，有一块很小的自留地，上面种了大蒜，还有蚕豆。大蒜芯已经长出蒜苔了，蚕豆枝干两边生出了一排排的豆荚。那些嫩嫩的豆荚很诱人，让我生出摘一个尝尝的念头。转念一想，要是被人看到，岂不让人笑话，于是作罢。        记得小时候在老家打猪草的时候，路边的田野里总是长着密密麻麻、一望无边的蚕豆。我们那里不叫蚕豆，叫“弯豆”。在县一中读书时，一个北方的同学找我要蚕豆吃。我说没有。他说没想到晏力同学这么小气，几颗蚕豆都舍不得。我说哪里小气了，真的没有蚕豆。他说你兜里装的不就是蚕豆吗？从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个老土，原来蚕豆就是我们说的弯豆。        后来读了鲁迅的《社戏》，看见他们把蚕豆叫做罗汉豆，方才知道自己还不是最土的——连鲁迅先生的老家就叫罗汉豆呢，我们叫弯豆有什么丢人的呢？        那是一个春天，我和妹妹在河边打猪草。打了满满一篓子猪草，快要回家的时候，妹妹指着一大片绿油油的蚕豆对我说：        “哥哥！好多弯豆！”        妹妹说完，我看见她舔了一下嘴唇——那些嫩嫩的蚕豆荚真的好漂亮，漂亮得让人垂涎欲滴。        我们都知道，春天里还没成熟的蚕豆是最适合生吃的。剥开绿绿的豆荚，里面是青翠欲滴的嫩豆米，放几颗到嘴里，马上咬出一嘴的清甜和嫩汁。再过些日子，豆荚颜色变深，里面的豆米越来越老，那就不好吃了。        我看看四周没人，就对妹妹说：“你给我放哨，我去搞一点来！” 　　妹妹听我的，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四面晃动。我猫着腰潜入田边，一口气摘掉一根蚕豆枝上的豆荚，迅速跑回妹妹身边。两个人做贼一样（其实也算做贼）抬着猪草篓子往家里方向跑。        也许我们不是惯偷吧，心理素质太差。明明把摘来的几颗豆荚藏在猪草里面，慢慢悠悠抬回家就没事了，我们兄妹俩的夸张举动，恰恰引起了守田人的注意。一个戴草帽的农民伯伯把我们拦住，问我们篓子里面还装了什么。我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更不用说回答他的问题了。        我们这样子人家不怀疑才怪呢。很快，农民伯伯从猪草篓子里搜出了蚕豆夹，彻底粉碎了我们对美味的梦想。农民伯伯一只大手拿着全部的罪证，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衣领，只差把我像小鸡一样拎起来了。        当时我被吓哭了。妹妹却是出奇的冷静，她说弯豆不是哥哥摘的，是我摘的。农民伯伯看了看妹妹，没想到眼前这只“小鸡”更小，根本不忍心拎起来，于是放下我，拿着搜出的战利品走了。        虽然没有吃到蚕豆米，我们两个却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抬着一篓子猪草高高兴兴的回家。        我小时候长的瘦小，妹妹比我更瘦小。长大后看见我们两个小时候的照片，心想那时候要是被拍电影的发现，不用化妆，直接可以扮演孤苦伶仃的一对兄妹。就是因为妹妹看起来弱不禁风，不管在家里还是外面，她都帮我扛过许多事情。        有一年奶奶放在家里准备到娘家拜年的零食，被我和妹妹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些，然后原封不动放在那里。奶奶提着这些东西到很远的娘家拜年，同样的一袋零食，和别人拿去的放在一起就是“矮人一等”。奶奶一看就知道是我们干的，回家责成父亲拿我们问罪。就在父亲手中的棍子快要落到我身上时，妹妹说不关哥哥的事，零时都是她偷吃了。父亲看着弱不禁风的女儿，举在空中的棍子又慢慢放下去……        妹妹从小跟着我一起长大。她究竟多大就跟着我一起了，这里还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年冬天，妹妹还不到一岁，我也开始记事不久。那件事情在我脑海里记得清清楚楚，足以证明它的重要意义。好像是一个下午，奶奶提着一篮子衣服到河边清洗去了，留下我和妹妹。不知是饿了要吃奶还是什么原因，妹妹不停地哭。妹妹躺在摇篮里，她拼命地哭，我就拼命地摇——一下子把摇篮摇翻过来了。翻过来的摇篮，刚好扣在堂屋的地炉子上面。幸好地炉子里面的火不大，又幸好母亲在这个时候回家给妹妹喂奶。在我惊慌失措的哭声中，在妹妹不知大难将至的啼哭中，母亲救妹妹于炉火之上……        那件事情，我至今记忆犹新。有时候看着妹妹光洁如玉的脸，我就在想，要是那时候把襁褓中的妹妹烧成什么样子，我的内心会承受怎样的煎熬呢！        妹妹从小都喜欢粘着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打猪草，一起到河边清洗衣被，甚至睡觉都在一起。不知道哪年哪月的哪一天，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哥哥长大了，妹妹也不小了，你们不能睡在一起了！        妹妹最喜欢熄灯前和我睡在一起。在老家的煤油灯下，我和妹妹四目对望，这也是她开始戏弄我的时候。她总是问我看见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没有。我知道她是笑我眼睛太小，于是对她说，你再臭美小心把你踢到床下面去！我最喜欢熄灯后和妹妹睡在一起。每次熄灯后我就对妹妹说，今天晚上大灰狼就要来了，它最爱吃长着大眼睛的孩子！妹妹吓得哭起来。我便又做坏人又做好人，搂着妹妹一通劝，让她在我的怀里慢慢睡着。        有一年我和妹妹到河边打猪草，看见有人在一片地里拔胡萝卜。上次摘人家的蚕豆被抓住过，我们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有个拔胡萝卜的女生是我同学，她告诉我这是一片废弃的胡萝卜地，我们不拔，那些胡萝卜也会烂在地里。我和妹妹很高兴，放下猪草篓子也去拔胡萝卜。        我拔了一些胡萝卜。妹妹力气小，根本拔不出来，我拔出一根，她就拿着一根。我正拔着，妹妹对我说：“哥哥你看，好好玩呀！”        我转过头，妹妹正把一根胡萝卜举在空中，闭着一只眼睛，眯着另一只眼睛看着那根胡萝卜。        我二话没说，啪啪两巴掌打到她头上，狠狠地对妹妹说：“看你还笑我眼睛小！看你还笑我眼睛小！……”        妹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说她根本没有笑我眼睛小，她是在看这根透明的胡萝卜！        我像妹妹一样拿起一根胡萝卜，对着冬日里的太阳，眯起眼睛，真的看见了橙黄色的胡萝卜里面，好像透出一丝暖暖的亮光……        我扔掉手中的胡萝卜，把哭泣中的妹妹，还有她手中的那根透明的胡萝卜，一起紧紧地抱起来……              2020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