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时了

草木

（一）冉冉春光留不住

暮春的傍晚，风吹来带着缕缕香气。院里的海棠花开得娇艳，淡紫色中透着浅粉，几只玉蝶闻香而来，在蕊间翩翩起舞。我看得欢喜，伸出手去触那花瓣，谁知刚碰上去，那花瓣便纷纷落下，转眼只剩下空空的叶萼了。

目光黯了黯，我收回手。身旁的宫女玉柔忙道：“本就是春末，花迟早要败的，小姐莫要难过。”

我略有些恍惚：“已是春末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正出神，院外忽然响起太监尖细的声音：“陛下驾到！”

闻声回头，只见那朱红宫墙前，盈盈海棠下，正负手立着男子，眉目清峻，一身清疏之气，那双重瞳的眸子里盛满了七分月光，三分柔情，似是十里春风集于他一人眉眼，若是笑一笑，便是春光葳蕤，蓬荜生辉。只是那黄色的边角处，都绣着白纹，那双眸子里尽是悲哀之色。

我福了福：“陛下万安。”

他扶起我，声音略有些疲惫：“免礼。”

我站起身，望向他，轻声道：“如今宫中事务繁杂，陛下切莫忧心过度，伤了龙体。”

他点点头，满怀歉意：“阿樱，现下母后乘鹤西去，朕必要守孝，你我的婚期，怕是要延后几年了。”

我垂首，柔声道：“无妨，但凭陛下做主。”

他点点头，凝望了 片刻方才离去。

　　庭院里冷冷清清的，昔日载歌载舞的南唐后宫沉寂下来，尽是肃穆之意。在这个春天，南唐后宫少了两个最重要的女人。一个是陛下的生母圣尊太后，而一个是陛下的发妻大周后，也是我的姐姐。

天色阴沉的吓人，连风也是闷热的。到了晚间，终是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窗外雨声细密轻软，我斜倚在湘妃塌上，看着那被急雨折损在地的鲜妍花朵，忽然就想起了姐姐。

那是个怎样的女人啊，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放眼整个盛唐后宫，惟有她一人占尽风华。

可就是这样一个明媚倾城如牡丹的女子，竟缠绵病塌，没多久便薨逝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眼眶略有些湿了。这后宫中的女子，便似金笼中的翠鸟，鲜妍风华只在一时，纵有帝王千恩万宠，也敌不过一个红颜薄命。

陛下原是先皇第六子，姓李名煜，字重光，生而便是重瞳，被朝中太师惊为帝王相。可是如今的南唐，风雨飘泊，江山动乱，百姓疾苦，实是令人担忧。

我自幼便因姐姐的缘故常出入宫闱，甚得太后欢心，以至于在姐姐故去后，太后有意立我为后。陛下对我也甚是喜爱，可是我纵然知晓他只是将我当成姐姐的影子，我也愿意与他相伴一生，琴瑟和鸣。

（二）梦回芳草思依依

一夜风雨春归晚，晨起时分，早已是天光大盛。我坐在镜台前，玉柔拿了犀梳替我梳着长发，波斯镜中的人儿面若桃李，眉目如画，弱骨丰肌别样姿，双鬟初绾发齐眉。

世人尽道开国重臣周宗家中有两位绝色，长女娥皇容貌倾国，温婉似水，幺女月樱天姿国色，明媚如阳。

只可惜这后宫最不缺的便是好颜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望断了秋水，望穿了碧桐墙院，直到春来秋往苍老了容颜，花开花落折损了柔肠，却只能在帝王怀拥新宠时，暗自垂泪。

自古帝王多无情，可陛下却是多情。他才华横溢，却不自负；他温柔多情，却不风流。

我托腮望着窗外，似乎透过重重帘幕看到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记忆。

我与陛下第一次相见，是在十年前。那时举国皆是一片喜庆，家中宫中更是热闹，大红的灯笼挂在檐下，随风轻轻而动，在地上投下明灭不定的淡淡红晕，姐姐十里红妆，九十九台大轿抬入宫中。灯火辉煌的大殿上，陛下一身红袍，衣上绣着的回云金纹在灯火下勾勒出湿润的光采，虽然彼时他还是个皇子，但皇家与生而来的气度让他卓然不凡。

几年后父亲告老还乡，我便再未见过他，直到一年前我奉旨入宫……

　　那日是夏至，向晚时分宫中掌起了灯，大大小小的蜻蜓穿梭在湖面上，时而轻盈地点在水上，时而悠闲地高飞一阵子，甚是自在。

我住的画堂离玉庭湖十分近，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节，我一时兴起，便褪了鞋袜戏水，玉足挑起一串串水珠，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风里夹杂着荷花的清香，远处湖光粼粼，偶尔有银鱼在清澈的水面下游动，仿若仙境。

夜色如墨，今夜风清花好，天边嵌着一弯半弦月，自天际洒下一片清辉，蝉鸣阵阵，乱了这宁静的夏夜。月色在迷离的轻雾中散了光芒，禁苑的花草沐浴在光晕中。我手提金缕鞋，踏碎了玉阶上的月光，却碰到了偶经画堂的他。

那时他一袭绣了金龙暗纹的白衣，在月色下仿若谪仙一般，那双眸子里盛满了这世间最温柔的月光，他望着我，微微而笑，刹那仿佛满院春光葳蕤，如同夜明珠般蓬荜生辉。

画堂南畔惊相见，正是盈盈十五时。

我一直在找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有着十里春风，九曲温柔，若是笑起来，便如同十五的满月一般，夺得万千光辉，将我整个人都照亮了。

而这双眼睛的主人，便是我的如意郎君。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一眼相望，便是一生。

（三）待踏马蹄清夜月

宫中的日子，空闲且又无趣，好在陛下常来看我，时而与我探讨诗词，时而携手看花，两人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在眸中。

开宝元年十一月，当宫中桂花悉数谢去的时节，立后的圣旨终于下来了。金陵城内热闹得很，通往皇宫的道路旁更是人山人海，鞭炮声，丝竹声，议论声交杂在一起，十里红妆直延至宫外数十里。

那年我十九岁，与初嫁时的姐姐娥皇，一样的年纪，一样的青春。

而那时的南唐，在繁华的表面下，是空败的江山与动荡的人心。可南唐的后宫里，依旧是歌舞升平，十八叠«霓裳衣曲»响彻在宫殿中的每个角落，琵琶声清越，宫娥们盈盈的身影被烛火拉得很长，陛下手握夜光杯，轻抿一口酒，听着拍子敲击栏杆，带着醉意问我：“香气何来？”

我抿唇一笑：“陛下忘了吗？是您吩咐让主香女在宫中遍洒百合花的粉屑，让江南的风将香气带到深宫的每个角落。”

　　有时曲终舞罢后早已是后半夜，若是逢上个月朗星稀的夏晚，陛下便会吩咐道：

“不必掌灯，莫辜负了这朗朗晴空和如玉圆月，我且骑马而归吧。”

那时月色如水，我与陛下骑马并辔而行，宫人侍女列队相随，夜深人静，马蹄声和着脚步声，踢踢踏踏，更显出这月夜的静。陛下一袭白袍，色如玉之温润，质有纱之飘逸。晚风吹来，我的九重霓凰宫裙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在空中绽出如同锦绣花开般次第的弧度来。

陛下虽身为帝王，可却不喜着明黄衣袍，是以他在后宫时向来着绣了金龙暗纹的白袍。他认为黄色过于霸道，不符于温润如玉的气质，在月色下略显突兀。正如皇位之于他，格格不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闲，重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不知不觉间，南唐温柔的晚风麻木了家国赤诚的心，歌舞升平耀恍了破碎的山河，当浸润了一身江南风雨后，蓦然回首，江山早已危在旦夕……

　　（四）梦里不知身是客

开宝四年十月，宋太祖灭南汉，陛下被迫去国号，改称“江南国主”。

开宝五年，贬损仪制，撤去金陵台殿鸱吻以示尊奉宋庭。

开宝六年夏，宋太祖遣翰林院学士出使南唐，陛下上表愿接受北宋封爵。同年朝野动乱，徐铉，张洎进言“李平妖言惑众，煽动潘佑犯上”，陛下大怒，下令派人收捕。

开宝七年，太祖派梁迥，李穆出使南唐，诏陛下入京，陛下托病不从，太祖便派宋军相战，屯兵金陵城南十里。

开宝八年，太祖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为由，北伐南唐，金陵失守，守将呙彦，马承信战死，右内侍郎陈乔自缢，南唐灭亡。

南唐三十八年的历史，就此终结。国破家亡，人人自危。

五年朝野动乱，而今平静下来，举目四望，满目苍凉。

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丢了江山。

陛下日日痛悔自责，可只有我知晓，他心底的苦。

从开始的储位之争，到后来的南唐灭亡，他始终只求能于世间舞文弄墨，淡泊一生。

　 　而今国破家亡，仓皇辞庙，昔日的歌尽桃花扇底风，彻底成了残缺的江南旧梦。

开宝九年，陛下被迫前往北宋为俘，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月色惨淡，殿内烛火摇曳，他靠在塌上，眉眼里尽是疲惫：

“阿樱，此行必是凶多吉少，若你不愿，我可以派人将你送出宫去。从此便再不必随我一同吃尽苦头了。”

“不”，我握紧他的手，“后主去哪儿，臣妾便去哪儿，誓必生死相随！”

他眸色亮了亮，许久没有言语，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眸中。

在北宋为俘的日子里，我们吃尽了苦头，可没想到宋太宗继位后，竟封了我为郑国夫人，即日起便要入北宋后宫。我心下一片凄凉，只回身望向他，可他却将头别了过去，眼里尽是悲哀与无奈。

是啊，他连自身都难保，又怎能护得了我？

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握着茶盏时若春水映梨花，提笔写字时赛仙风奇玉骨，可这样的一双手，握不了铁弓长剑，无法握着兵器领着兵士们在战场上拼杀，无法保卫这江山，护不了他的子民。

他那盛满月光的眸子，笑起来时如明珠般熠熠生辉，那里面总是十里春风，温情似水，可这样的眸子，俯看不了这满壁江山，威视不了敌国的侵略。

他终究是他，南唐后主，李煜。

他有他的自私，有他的疏狂，也有他的悲哀。

他负了江山，江山也误了他；他负了美人，让这些个曾视他若世间所有的后宫妃嫔们落入敌人之手，受尽屈辱。

　　（五）流水落花春归去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我生于将侯世家，自幼便知晓，作女子要贞烈。

可如今，我身处北宋后宫，落入敌人之手，本应自尽以示清白刚烈，多少个夜晚，我多么想一死了之，可是那不行，我答应要陪着他一辈子，若我去了，他便失去了最后一丝依靠与寄托，我又怎能忍心！

太平兴国三年七夕，月色皎皎，我伏在窗台边，望着那月亮呆呆出神。

月亮，曾经我的许多美好记忆都与它有关，可如今我看着它，仿佛透过破碎的山河与亡国的耻辱，看着我那失去的，再也回不来的一切。

少女时代的画堂相见，相伴一生的痴狂心愿，带着温柔的月色与浅浅海棠红，永远回不去了。

正出神间，却听得远处宫外似乎响起了丧钟之声，沉闷而又悠长。

半掩的门扉被推开，玉柔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跑在我面前，泣不成声道：

“夫人，陇西侯……薨了……..”

　　脑子有一瞬的空白，心似乎漏跳了一拍，我重复她的话：

“陇西侯……薨了……..”

玉柔是我临去前留在后主身边的丫头，陇西侯薨了，也就是说，他，死了。

玉柔还在哭着：“是太宗遣人送去一杯鸠酒，侯爷他喝了后，吐血而亡………”

目光飘渺，我望着空中虚天的一点。我知道他的日子不好过，却没想到，赵光义还是对他下了手。

丧钟悠远绵厚的声音自远方传来，一声接一声，我接过玉柔手中送来的一卷锦帛，展开来，上面是一首新词墨迹半干，正是他的绝笔。

泪水一滴滴落下，我仿佛看到了他挥笔写下一阙新词，带着无尽苦楚与悔痛，一口饮尽那杯鸠酒。牵机药在他的胃里焚烧，打翻的案几，那未干的墨迹依旧停在纸上，停留在那年七夕，停留在他的生命里。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字字悲苦的发问，句句诛心。

我放下纸张，平静地自袖中取出一瓶鹤顶红——那是我在出宫前就备下的。

我说过，我与他，生死相随！

毒药在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却丝毫不惧，扬唇轻笑，迷离中，仿佛看见月光清朗，画堂南畔，他轻轻一笑，刹那仿佛满院春光葳蕤，如同夜明珠般蓬荜生辉。

春光秋月，往事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