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九）入土为安

秋水长天

谨以此篇，敬献于祖母与父亲灵前！ ——题记       小时候在乡间，文化生活十分匮乏。以致听到周围哪儿有婚丧嫁娶之事，人们都要前去凑一凑热闹。大人们白天要干活，是无暇去的；小孩子就不一样了。一群孩子背着背篓打草，一听到敲锣打鼓，一窝蜂地跑到人家院子看热闹去。也不管是嫁女娶媳妇，还是死了人唱大戏。       之前我一直对围观死人没什么感觉，直到有一次去隔壁生产队看了死人后，从此一直怕看死人。       那一年我只有七八岁。有一天我与同院的女孩子在打猪草，忽然听到放鞭炮，说是隔壁五队唐家院子死了人。她们要去看，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跟着前去。       进到院子，看见死者已经停放在堂屋里的一块门板上。死者是一个老太婆，我认识。死者穿着一身黑衣服，脸上盖着一张草纸，平躺在门板上。一会儿她家儿媳走过来，揭开她脸上的草纸，我一下子看到了她的脸，虽然闭着眼，但脸色蜡黄，一点血色也没有，瘦得变了形。不知怎的，我一下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十分恶心。赶忙退出了堂屋，想要离开。       这时我看到了死者的鞋：黑色的圆口布鞋，很薄；白色的鞋底上，脚掌和后跟上各自粘贴着几个铜钱大小的黑色圆布点。仿佛死者睁着黑色的大眼，盯着我，那样子恐怖极了。我吓得独自跑出了那个院子。        回家后，死者的脸和鞋老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又恶心又害怕。吃饭时一想到死者的脸，一下子没了胃口。平时晚上吃饱喝足，一会儿就进入香甜梦乡，而那几天总是噩梦不断，吓得都害怕天黑了。        从此以后，不管哪儿死了人，哪怕亲戚家办丧事，我都不再去凑热闹。        后来老家院子里老人去世，要停放在我家堂屋里（因为是正堂屋，婚丧嫁娶公用），每次我都尽量躲到亲戚家去，等人家办完丧事才回家。 1985年夏天，中考在即，我住在学校复习。忽然有一天，妹妹来告诉我奶奶去世了。我愰愰惚惚地跑回家，看见奶奶已被停放在堂屋里。远远看见奶奶穿着黑衣服，黑布鞋，我还是有点害怕，不敢靠近。大姑知道我怕见到死人，她说：“秋秋，去看看婆婆（对奶奶的称呼）吧，她那么疼你，不会吓你，你莫怕。”我忐忑地走过去，大姑揭开奶奶脸上盖着的草纸，我看见奶奶像平常睡着了一样，很安详。大姑又说：“你婆婆一生都在忙碌，现在可以安心睡觉了。”        接着我又看见了奶奶脚上的鞋，白底黑点的鞋底，晃得我眼花，我有点害怕。我问大人，为什么要在鞋底贴上黑色小圆点。大姑说，这不是小圆点，这是鞋“钉”，有了这个“鞋钉”，他们（逝者）在阴间爬坡上坎就不会打滑，才能稳稳当当地去想去的地方。       白天帮着大人忙着做各种事：给奶奶入殓，烧上路纸钱，设灵位……既不觉得害怕，也不是特别伤心，时间很快过去了。         天快黑时，请的道士们来了。道士们摆好场子，一阵鞭炮后，锣声鼓声唢呐声一下子响起来。紧锣密鼓让我心惊，而那唢呐声哀怨不已，仿佛奶奶在哭泣在呐喊。我感到特别伤心，大哭起来。边哭边想到奶奶生前的一幕幕。想到小时候，爸爸妈妈不在家奶奶抱着我入睡；想到我不听话，奶奶骂我打我；想到奶奶自己舍不得吃，把好东西留给我；想到奶奶微佝着背，整日在田间地头忙碌；想到自己万一考不上，怎么对得起奶奶……       人们见我这样哭个没完，都很诧异。大人们说，人生就像桃木李果自然生长，死亡就如瓜熟蒂落；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寿年，这是天命，不用太伤心。还说奶奶劳累辛苦了一辈子，现在不用这么累了，可以到那边享福了。我听了之后，慢慢止住哭声。            可是此后，一听见锣鼓声  ，我还是禁不住眼泪直流。爸妈见我这样，怕我伤心过度影响考试，就让我回到学校，以免触景伤情。       出殡那天，我去送葬。当棺木落下墓井那一刻，鞭炮唢呐声响起，仿佛奶奶正哭着向我告别，我再次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抽泣不已。       回到家后，熬更受夜疲累了几天的大人们伤感中又有几分放松。他们见我伤心，又劝慰说“入土为安”，死者安息，活着的人要向前看。       奶奶走了，但我总觉得奶奶还在。有时感觉奶奶就在家中忙碌，有时又感觉奶奶走亲戚家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吃饭做事时，不知不觉会喊一声“婆婆……”然后猛然想起，奶奶已经不在了。      奶奶走了，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暑假回到家中，再也没有奶奶给我们煮饭了。我们姐妹自己做各种家务事。我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总觉得奶奶站在某个地方正看着我，似乎总听见奶奶提醒我说：“妹仔，猪喂饱没有？”“妹仔，猪草要剁细一点。” 2002年三月的一天，我正在学校上课，妹妹来到学校说父亲出车祸了。我急忙请假回家，边收拾行李边哭泣。婆母见我这样，安慰说：“不要光顾着伤心，先去看看情况再说，说不定不严重。你本来胃不好，这样子更伤身体；万一你父亲真的有什么事，还要靠你撑住。” 匆匆忙忙赶到出事地点，被告知事故受害者已被停放在殡仪馆。进到殡仪馆，工作人员打开冰柜，我看到了遗体。看到死者脸部已变形，仍心存侥幸。来不及多想，将死者的体态与心目中父亲的特征一一对照，最后终于确定那就是父亲无疑！ 此时头脑里一片空白，仿佛被人当头一棒，心里又像被人揪住一般，没有疼痛没有感知。整个人痴木呆呆地，不知何去何从。晚上闭了眼，脑里全是父亲的样子。 过了一天，要将父亲火化。在推进火化炉之前，我们亲手替父亲清洗整理。我打来热水，替父亲擦脸。父亲面目狰狞，头上有血污；虽已去世三天，可是头上伤口处仍有血水浸出！我一边替他擦洗，一边诉说，一边告慰，一边流泪。心里没有丝毫害怕，只有伤痛与不舍。 经历一段心力交瘁之后，在亲友们的协助下，终于将父亲骨灰安葬。下葬后第三天，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地吃了一顿饭。其间与人说起父亲去世几天后伤口的血水为何不凝固，院子里的老人们说“那是在等待他的亲人”！我一听到这个说法，顿时泪流不止，悲痛难抑！ 父亲已经入土了，但他的魂灵分明还在家里，在我周围，叫我如何心安！ 从此我进入漫长的心灵自虐与自赎中。每当闲暇，总会想到父亲，眼前总会浮现父亲的遗容，仿佛那血水仍在眼前汩汨流淌，直至模糊我的双眼。 “绛珠仙草”为报答“神瑛侍者”在太虚幻境的浇灌救命之恩，投胎生为林黛玉，日日还泪于宝玉。这就是前世今生的缘。 人们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而我，一定是父亲前世的姐妹，在今生，既生为他的女儿，更为其知己。父亲，最疼爱的女儿是我；而最懂父亲的人，也是我。 我是个不轻易流泪的人，但是，今生最多的泪，却是为父而流。 父亲已经去世十八年了，这十八年里，每每想起父亲，听别人提到我父亲，或者在大街上看见与他相似的背影，都心绪难宁，甚至热泪盈眶。 以前读朱自清的《背影》，不明白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动不动就流泪。及至后来了解到他写作此文的背景，才真的深有感触。试想，父子二人，因家庭矛盾而生隔阂，心生埋怨甚至恨意。然而有一天，亲人离世，悲痛抑郁之时，忽见昔日高大强壮“独立做过许多大事”的父亲“老境颓唐”，却还为生活奔波、为儿子操劳，心中百感交集，无声以对，惟有默默流泪…… 从父亲离家，杳无消息，我心中对父亲生出多少怨恨！直到彻底失去父亲才明白，所有的怨也罢，恨也罢，只可能存在于亲人与爱人之间。没有“爱”，哪来“恨”？没有不满与心疼，哪来的“怨”？ 他那么毅然地舍弃家庭，舍弃亲人，决然地离开家乡，漂泊异乡，虽然勇气可嘉，却是怎样的绝情！那一刻，我甚至恨不得他死！ 可是得知他不幸身亡，却又惟愿他活着，哪怕活在海角天涯，活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哪怕此生永不相见…… 然而他到底离开了，永远离开了。而我的心，长久地得不到解脱。这十几年，内疚悔恨无奈与梦魇时时折磨着我，什么时候，我才能彻底放下？ 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泪湿枕巾。无数次午夜梦回，悲从中来。 逝者已入土，生者何心安！ 2020.4.9于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