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 凉山随记

贡嘎子

点击右下角全屏观看视频 口弦琴 县城边有许多彝人的村，这里人管它叫“堡(bU)子”。 土墙、泥路。 沿墙巷走进去，便是另一个世界了：妇女们坐在墙根，撮线子。花脸鼻涕的孩子，光着屁股围在母亲身旁。在县城里看见的那些“阿米子”身上美丽奇特、做工精巧的百折裙、“日阿古子”身披的独特“察儿瓦”，却都是这样坐在墙根下，用手工撮织的线子加工出来的。 木栅栏门内，土墙围起来的，是一家一户的小院。人堆里，土墙边，忽然传出几声清脆、柔和的琴声。声音很轻很轻，却声声扣打着人的心弦。细细寻去，才发现那声音是从一个阿米子双手掩着的唇边发出来的。 啊，口弦琴！ 多少年来，口弦琴是我心中的谜—常在描述彝民的影片中看到：年轻的阿米子总是以娓娓动人的口弦琴声，向心上人表述少女的爱，却从未看清过口弦琴究竟是什么样子，会发出那样动人的声音。有人说，那是一片树叶做成，更令我感到“神”了。而今天，在这土墙根旁，却意外地看明白了这原来是由三叶小铜片精制而成的口弦琴——把小小的琴片放在唇边，双手掩在口前，用大拇指分别拨动琴片，口腔随曲调的起伏张合呼吸，竟产生微妙的共鸣与回声。 我十分虔诚地学吹口弦，却只引得老老小小的彝家女捧腹大笑。 见我对口弦琴有浓厚的兴趣，墙根下的小阿米子有了自豪感：她一边吹拨着口弦，一边用眼睛得意地、不住地瞟瞟入迷的我。那分明是传递爱情时才有的眼波，伴随着委婉的曲调、配合着灵巧的小手。 但这个小阿米子只有10岁。 旁边两个小阿米子不甘寂寞了，也掏出随身珍藏的口弦。琴声一响，眸子里忽然闪烁出青春的光彩：含情默默的眼睛与琴声一起，讲述着彝家女的爱情故事。 小阿米子教会了我吹口弦。我买下这三叶片的口弦琴，带着彝家女的爱情故事，走遍天涯海角。 男男女女 “大兵，给小孩一个糖吧。”—一管我们叫“大兵”，也许是我没听准，也许是彝民一开始接触的汉人是当兵的，所以有了这样的称呼？ 我没有带糖，递上一支烟，也得到友好的回报——应邀入室。宽敞的室内空空荡荡：一个火坑、一口吊锅，屋角一张简陋的床。没有柜子，姑娘媳妇们那么美丽的百折裙，全都委屈在床头竹竿上。 没有窗，黑暗的屋中总是燃着红红的木炭火，尽管是夏季。 主人会友好地递上一只烤山芋，撕去皮，很香呢。 在拖觉一户人家，房主汉子端出一簸箕玉米粉，那是好几天前就蒸熟后存放起来随时食用的，尝了一尝，还咽得下去。主人又端出一盆漂在清水里、颜色早已发黄的熟菜叶，放在锅里热了盛了一碗递来。尝了一点，竟然没放盐，很是犹豫。 汉子有些不高兴了，说：有一个摄影家曾住在他家，天天都吃这样的东西……我赶紧撕了一大块，咀嚼着一口口吞了下去。 县城中心的十字街头、集市大坝中心，屋檐下、石阶上……到处可见三五成群的男人们，团团席地坐饮。身旁，是三五成群的空酒瓶。 “大兵，喝酒！”——递来的是用旧罐头皮盛着的白酒。没有下酒菜，却有一番对汉人和外来客的友好之情。坐进去喝了几轮，分明看到眼前一张张布满沟壑的脸，是无牵无挂的开心。 男人醉了，随便哪里倒下便睡。睡醒了回家，回到女人的怀抱。不醉时，就在公路旁垫着“扎尔瓦”，爬在地上看过往车辆与行人…… 女人不醉：奶孩子，纺线，织很好看的、价值极高的衣裙。背水，背柴，下地……除了犁田，什么都干。 1989，我在布拖看到这样的情景。 男人，女人。男男女女的人们。小孩，老头。小孩变成的老人。老老小小的人们。 还有少女唇边，双手掩着的口弦琴。 小阿米子吹响了口弦，凉山有它最美丽的故事。 西溪河.三个阿米子 西溪河的小溪真小，一步就可以跨过。 逢十赶大集，逢五赶小集，今天赶小集。小集差不多也快散了。 小溪畔的绿茵上，坐着三个穿戴美丽整洁，十六、七岁的阿米子——在那里梳头。 真没料到，那终日藏在头巾下的，是这般又粗又黑的发辫！ 她们机敏地躲我的相机，一边躲，一边笑。我瞄准镜头也一边追，一边笑。 那个长得最俊俏的躲得最灵，我的镜头也追得最紧。 有一个干脆不躲了，转过身来，叫“大兵，发给我们一只烟”。 烟给了，一人一只。拿在手里却不抽，藏进衣裙里去了，还要。 我可不干，要拍了照才行。 那长得俊的依然躲——她意识到镜头为什么老追她，故意躲了。 我干脆佯装把镜头对向另一个。 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日阿古子闯进了我的镜头，无聊地提着宽大的裤筒，在阿米子面前的小水沟里踱来踱去，开始与阿米子攀谈。我乘机悄悄转身，镜头对准了那俊的一个。她终于不留心回过了头。“咔嚓”，我把她抓住了。她扭头再躲，我却笑了。 再回过头，我看到这样一个场面： 一个面对小溪而坐的绿茵上的姑娘，与一个提着裤筒踱在浅浅溪水中的小伙子，带着几分羞涩、几分神秘，低声地正在谈论着什么。我突然想起，来路上一位日阿古子给我讲述的彝家婚俗：已婚的彝民是守节的，正式的婚配多是媒灼之言。而未婚的青年男女多半有十余个恋人，只是不敢象汉族恋人那般亲昵地公开并肩而行，谈笑风生——那会遭到石块的痛击。 白天，他们只是偷偷瞅准机会暗暗寻找意中人，一旦相中，双方悄悄相约后便分手，耐心地等待夜的来临。入夜，他们便抱着被盖、羊皮，捎上糖果、饼干、啤酒，双双来到约定的地点，或山坡，或林间，或溪畔幽会，吐述衷肠。在夜的掩护下，尽情享受爱的蜜…… 原来，这三个阿米子是在这里坐寻情人呢。我那烟，八成是藏起来留给情人的了！ 眼下这场面，可正是他们初恋相约的生动镜头啊！我赶紧举起相机，可那阿米子却突然撩起衣裙挡住了脸——她觉察到了我的镜头。 “挡吧”，我狡黠地笑——待你不注意放下衣裙的一瞬，我就“咔嚓”！于是我调整构图，等待捕捉那理想的一瞬。 小伙子扭头向阿米子轻声说了句什么，却突然跳上对岸，带着按奈不住的喜悦，几乎是蹦跳着，朝来路一溜子跑去了！ 我这才猛醒：小伙子已得到姑娘的应允，约定了今晚幽会的地点，凯旋了！ 眼看小伙子越跑越远。我放走了一个多么生动绝妙的镜头：水中，提着裤筒踱步的日阿古子；岸边绿茵上掩面含羞的阿米子，相约在西溪河畔。 我干吗要等她放下裙子呢？！ 哎，我真傻！ 1989年6月记于凉山归途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