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州古城遗址考（1）： 缙州析置与留异官职的升迁

凉风起

南朝梁末陈初，东阳郡故地先后两次析置缙州，留异两为缙州刺史。其中，留异官职的升迁最富戏剧效果，而本地论者言犹未尽，多有误读。不妨就此疏理一下。分三个阶段：

1、绍泰二年三月至九月：助剿张彪，留异一任缙州刺史

（1）留异助剿张彪

绍泰元年（555年）九月，陈霸先袭杀王僧辨，王僧辩余部起兵反叛。他们是：王僧辩的女婿、震州刺史杜龛，南豫州刺史任约，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王僧辩弟、吴郡太守王僧智，义兴太守韦载，东扬州刺史张彪等。

王僧辩对留异有知遇之恩。反叛者中，当然包括东阳太守留异。只不过，此时留异还只是陈霸先眼中的“萑蒲小盗”，首鼠两端，根本不算人物。

唐·姚思廉《梁书·本纪第六·敬帝》记述了陈霸先与王僧辩势力的战争的过程。其中，剿灭东扬州刺史张彪，因与留异相关，摘录如下：

太平元年（556年）二月庚戌，遣周文育、陈茜袭会稽，讨彪。癸丑，彪长史谢岐、司马沈泰、军主吴宝真等举城降，彪败走。···丙辰，若耶村人斩张彪，传首京师，曲赦东扬州···三月丙子，罢东扬州，还复会稽郡。

值得说明的是，陈氏政权剿灭张彪，已是战争尾声。留异也不再首鼠两端，站稳了立场。《陈书·留异传》用“转输粮馈”四字，记述留异参与剿灭王僧辩，写得云淡风轻。

（2）一置缙州，留异“以应接之功”任刺史

论功行赏的时间到了，陈霸先未奖先罚。记得陈霸先在二月时，是说过要“曲赦东扬州”的，但时不过一月，就“罢东扬州，还复会稽郡”，以示对这个反叛州的惩罚。陈霸先的承诺，有效期是一个月。

当然，这个惩罚，还连带着一步好棋:从东扬州析出东阳郡辖地，设置缙州，用以奖励“转输粮馈”的留异。《陈书·留异传》载：

绍泰二年（556年），异以应接之功，除持节、通直散骑常侍、信武将军、缙州刺史，领东阳太守，封永兴县侯，邑五百户。其年，迁散骑常侍、信威将军，增邑三百户，馀并如故。又以世祖长女丰安公主配异第三子贞臣。

这段话，信息量足够。“应接之功”实质就是“转输粮馈”的抽象化。这里的“绍泰二年”也就是太平元年，九月前为绍泰，九月后号太平。“缙州刺史”官衔，应该就是析置缙州后，奖励给留异的。最合理的时间点应是，绍泰二年三月“罢东扬州”时。

一般说来，地域划分与封官治理，是同时发生的事情。留异为缙州刺史在“绍泰二年三月”，也意味着，缙州在绍泰二年三月析置。

市芝英文化研究会提供的宗谱资料《农耕匠访记》“金龙”条，言“太平丙子岁仲春二月庚戌，奉设缙州”，应该是照抄《梁书.敬帝》，而弄错了上下文所至。

“领东阳太守”表明，留异是以地位较高的“刺史”兼理较低的“太守”职务。就权力而言，这个“缙州刺史”，多少有些弼马瘟冠名齐天大圣的味道，其实就是东阳太守。所谓“应接之功”，有些讽刺。

细读“其年，迁散骑常侍、信威将军，增邑三百户，馀并如故”句，“其年”应该是指此年九月改元太平后，而这个“余并如故”应该是有问题的。因为，这年九月，梁敬帝已开始自掘坟墓。姚思廉《陈书·本纪第一·高祖上》载：

（太平元年）九月壬寅，改年曰太平元年。进高祖位丞相、录尚书事、镇卫大将军，改刺史为牧。

最痛苦的是，陈高祖的这个扬州牧是管辖东阳郡的。也就是说，扬州牧一设，缙州刺史就自然歇菜了。姚思廉《陈书·本纪第一·高祖上》：

（557年，太平二年）九月辛丑，诏曰：其进公位相国，总百揆，封十郡为陈公···其镇卫大将军、扬州牧如故。

策曰：今授公相国，以南豫州之陈留、南丹阳、宣城，扬州之吴兴、东阳、新安、新宁，南徐州之义兴，江州之鄱阳、临川十郡，封公为陈公。

阅读史书，细节最有意思。我一直有个小疑问，纠结于《陈书·留异传》“余并如故”四字，感觉此四字筋道十足。撇开梁时封爵地名与行政建置关系不论，从《陈书·高祖上》“扬州牧如故”“扬州之吴兴、东阳”表述看，太平元年九月后的东阳郡，应该属于扬州，非缙州之属。也就是说，陈高祖的“扬州牧如故”的话，留异的“缙州刺史”就不可能“余并如故”。《陈书·留异传》“余并如故”四字，有些虚妄。

陈霸先奖励留异缙州刺史的有效期，满打满算，也就六个月。这六个月，也是历史上“梁朝缙州”存在的时间：始于绍泰二年（556年）三月，止于太平元年（556年）九月。

由此，有理由认为，缙州是“跨越两个朝代、历时6年的地方一级行政机构”，可能是《永康市志》误读了《陈书·留异传》“余并如故”，夸大了如故的期限，而失之于考。

^剿灭王僧辩势力形势图（来源：网络）

2、梁太平元年九月至陈永定三年七月：没有缙州的日子里，留异沦落为“社会人”

自梁太平元年九月，至陈永定三年七月，共四个年头，三年多时间，这是一段没有缙州，留异也不为缙州刺史的日子。概括一下，留异这三年：

（1）没有缙州的日子，留异立寨自保

因缙州还复扬州，刺史改称牧，留异的缙州刺史头衔，自然是消失了。齐天大圣式官帽，不要也罢。但，留异“迁散骑常侍、信威将军，增邑三百户”，官大了，食禄也丰厚了。

总体而言，在这个没有缙州的日子里，留异“如故”地做着“东阳太守”，与豫章熊昙朗、临川周迪、建安陈宝应等“共相连结···立寨自保”（《陈书·列传第三十二》），“顾恋巢窟，私署令长，不受召”；朝廷也“未遑致讨，但羁縻之”（《陈书·周敷传》）。

（2）陈朝时间开始了，武帝放出三大招

太平二年十月，高祖即皇帝位于南郊,改梁太平二年为永定元年（557年）。陈朝的时间开始了，留异与陈朝的较量也开始了。陈武帝上位的第一招是：

永定元年···留异在东阳，陈宝应在建安，共相连结···武帝患之，令乾往，谕以逆顺···乾至，示以逆顺，所在款附。（《陈书·卷四十二 ·列传第三十二》)

这一招，虽非单独针对留异，但留异身在其中。陈霸先派人“谕以逆顺”，诏告的效果还不错，酋帅们表示“所在款附”。当然，款附是不是真心，得另说。这是陈皇帝的起手式。陈霸先还有第二招，从用人下手：

是时，留异拥据东阳，私署守宰，高祖患之，乃使昭达为长山县令，居其心腹。（《陈书·章昭达传》）

“私署守宰”有人释为私自设立官署，应该有些问题。这里，应释为，私授地方官。“私”字其义为，暗中，背地，用在这里，出神入化，写尽陈霸先的忧患。

历史一点都不复杂，权力的实质，其实也简单，就是谁用人，用谁的人。面对陈皇帝用亲信“居其心腹”，留异应该也有对策。但史书记述很跳跃，没有过程，直接给出较量的结果。史书载，陈武帝忍住一口气，调走了心腹、长山县令章昭达。

永定二年，（长山令章昭达）除武康令。（《陈书·章昭达传》）

陈武帝的第二招效果有限。经此一番较量后，留异对陈皇帝，继续口服心不服；陈皇帝也知留异，口服心不服，大家都心照不宣。这样的姿势，一直保持到永定三年（559）春正月，陈皇帝祭出第三招。

（3）二置缙州，留异沦落为“社会人”

永定三年（559）春正月，发生了一件大事，“青龙见于东方”。《陈书》一本正经的记述如下 ：

永定三年春正月己丑，青龙见于东方···戊申，诏临川王蒨省扬、徐二州辞讼。（《陈书·高祖下》）

千万不要以为“青龙”的说法，是出来搞笑的。这是史家笔法，是要搞大事情的节奏。果然，“青龙”后面，是武皇帝放出的第三招:省扬、徐二州。

这个“省”字，应释义为废，当今不太用的词义。废只是手段，目的是把“顾恋巢窟”“据其岩阻”的留异，调离东阳郡 。不过，这是老招，陈武帝早就用过了，其定式为：升你的官，换你交出地盘。

但，这次“省扬州”、再置缙州，也不是完全没有新意，而是作了些小改动。先把东阳郡一分为二，设东阳郡与信安郡，再在两郡之上置缙州。陈武皇帝不厌其烦，试图通过一番“朝三暮四”，“朝四暮三”的操作，置换出东阳郡故地。精细的政治计算，极具技术含量。具体过程，可考一下信安郡的建置，这里就不展开了。

不过，这次置缙州，刺史人选不再是留异。卧塌之侧,岂容他人安睡，长兴人陈皇帝霸先，是不会容忍有异心的长山人留异在塌侧安睡的。《南史·留异传》 ：

陈永定三年(559)，征异为南徐州刺史，迁延不就。（《南史》卷八十，列传第七十）

《南史》记载留异为南徐州刺史时间，是永定三年。对此，本地论者多不予采信，而选择相信《陈书·留异传》“永定二年”的记述：

永定二年，征异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南徐州诸军事、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

其实，《陈书·留异传》的这个记述，应该是错误的。

首先，“征”字所表述的官职升迁，其义是，由皇帝征聘社会知名人士充任官职。“征异”表明，留异任“南徐州刺史”前，只是“社会知名人士”，无官一身轻；另外，“征异”富有感情色彩，霸气，尽显陈皇帝的主场优势。留异的沦落，陈霸先的霸气，似乎应该是永定三年正月“青龙”出现后气象，而非永定二年。

其次，《陈书》记述留异为南徐州刺史的时间，除《陈书·留异传》外，还有一处更为详细的记述：

（永定三年）秋七月辛酉，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徐度为侍中、中抚军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八月癸巳，以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留异为安南将军、缙州刺史”（《陈书·本纪第三》）

永定三年七月时，南徐州刺史徐度升官，八月，南徐州刺史留异为缙州刺史。从七月到八月，区区一个月时间，其间，留异还“迁延不就”南徐州刺史。这样推算下来，永定三年秋七月，应该就是，留异继任徐度为南徐州刺史时间。

《南史》永定三年留异为南徐州刺史的记述，与《陈书·本纪第三》相互印证，逻辑非常顺畅。而《陈书》“永定二年”的记述，则自相矛盾。

第三，下列这条史料表明，永定三年闰四月时，才再置缙州。

(永定三年)夏闰四月庚寅，诏曰：“开廪赈绝···吴州、缙州，去岁蝗旱···近已遣中书舍人江德藻衔命东阳，与令长二千石问民疾苦，仍以入台仓见米分恤。

对这则史料，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永定三年正月，东阳郡还属于扬州，省扬州还在“辞讼”中。到永定三年闰四月，省扬州已尘埃落定，再设缙州当在此时。第二，“去岁”并不表示，去岁已有缙州。这里，缙州应该是现在进行时，只表明“近”永定三年闰四月时，已称缙州。第三，“近已遣江德藻衔命东阳”表明，永定三年闰四月，留异已不是东阳太守（二千石），也不是缙州刺史,而是没有官职的知名“社会人”，直到该年七月为南徐州刺史。

3、永定三年八月至天嘉三年三月：留异再任缙州刺史

（1）留异再任缙州刺史

永定三年七月，留异以“社会人士”身份任南徐州刺史，迁延不就。刚上位的陈文帝退了一步，转任留异为缙州刺史。

（永定三年）八月癸巳，以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留异为安南将军、缙州刺史”（《陈书·本纪第三》）

留异以这样的方式再任缙州刺史，也意味着陈、留势力决战的时间到了，缙州退场的时间到了。不过，这次先出招的是留异。

异频遣其长史王澌为使入朝。澌每言朝廷虚弱，异信之，恒怀两端，与王琳潜通信使。

留异改任缙州刺史后，派出长史（掌兵马郡府官）王澌入朝摸底，事后证明，王澌的信息错误。错误的信息，导致了留异对王琳事件的错误决策。

与王琳自鄱阳信安岭潜通信使。王琳又遣使往东阳，署守宰。

王琳窃据中流，翻相应接，别引南川之岭路，专为东道之主人，结附凶渠，唯欣祸乱。（《陈书·留异传》）

虽说还是“潜通信使”，但从王琳“遣使署守宰”看，留异已改换门庭，几近公开反叛。

（2）下淮之战-留异的缙州刺史保卫战

其实，此时的陈文帝真不是王澌所说的“虚弱”，而是能忍。

陈文帝一忍王琳反叛未平。王琳在永定三年（559年）十一月反叛，天嘉元年（560年）二月被平定。

及琳败，世祖遣左卫将军沈恪代异为郡，实以兵袭之。

也就是说，陈文帝一忍三月，至王琳败时，着手以沈恪代留异为郡。此计划的底牌是“以兵袭之”，并在天嘉元年九月实施。

陈武帝以沈恪代异计划，结果出乎意料，以沈恪败告终。史载“异出下淮抗御，恪与战，败绩，退还钱塘”。这个结果，对留异来说，真没什么好高兴的，儿女亲家已彻底撕破脸了。留异即使是“复遣家入质”、“表启逊谢”，也改变不了最后决战的事实了。

陈文帝二忍湘州正用兵。当然，离最后的决战，还有个时间空档。

是时，众军方事湘、郢，乃降诏慰喻，且羁縻之。（《陈书·留异传》）

对陈文帝而言，“是时”还腾不出手，万般无奈，还得忍。“是时”，当指天嘉元年九月。《陈书》载，天嘉元年九月，陈文帝进讨湘州，次年正月平。“方事”，当指天嘉元年九月，下淮战沈恪亦当此时。（按：《读史方舆纪要·浙江二》“陈天嘉二年，诏沈恪袭留异于东阳”，当误）。

（2）桃支岭之战，缙州退场

自永定三年七月以来，陈、留较量，留异连胜两局。至此，陈文帝终于明白，儿女亲家留异必反，终须讨伐；“异亦知朝廷终讨于己”。陈、留再一次心照不宣,各自准备。留异“使兵戍下淮及建德，以备江路”。陈文帝则在天嘉二年正月湘事平定后，展开一系列针对留异的战争准备，决战的时间到了。

一是，官军对留异的包围态势。

缙西：新安太守程文季大破“异党向文政”。

天嘉二年(561)，除贞毅将军、新安太守，仍随侯安都东讨留异。异党向文政据有新安，文季率精甲三百，轻往攻之。文政遣其兄子瓒来拒，文季与战，大破瓒军，文政乃降。（《陈书·程文季传》）

缙南：临海太守钱道戢“帅军出松阳，以断其后”。

缙东：临海太守钱道戢的地盘。

钱道戢···天嘉元年，又领剡令，镇于县之南岩，寻为临海太守，镇岩如故。侯安都之讨留异也，道戢帅军出松阳以断其后。异平，以功拜持节。（《陈书·钱道戢传》）

缙北：水路，诏孙玚“督舟师进讨”。

留异之反东阳，诏玚督舟师进讨。异平，迁镇右将军，常侍、鼓吹并如故。（《陈书·孙玚传》）

缙北：陆路，“诏司空侯安都率众讨之”。主攻线路为，从“诸暨步道袭之”。这里的所谓“众”军，主要有：侯安都率领的台军（官军或中央军）；吴兴太守周宝安军；成州刺史韩子高；始兴王长史、行东扬州事陆山才所率王府军。

至此，陈朝对留异的包围圈已成。为直观，请朋友帮忙，编一古地图，粗略展示下古代金华-丽水-福建交通。图中所示，只有“缙西南”永康一条活路，可通晋安-其女婿陈宝应处。

二是下诏进讨。完成军事部署后，于天嘉二年十二月，陈文帝下诏讨留异。这叫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三是，桃支岭之战的结局，意料之中。《南史·侯安都传》记载尤详：

王琳败后，周兵入据巴、湘，安都奉诏西讨。及留异拥据东阳，又奉诏东讨。异本谓台军由钱塘江而上，安都乃步由会稽之诸暨，出于永康。异大恐，奔桃枝岭，处岭谷间，于岩口坚栅，以拒王师。···天嘉三年夏，潦水涨满，安都引船入堰，起楼舰与异城等，放拍碎其楼雉。异与第二子忠臣脱身奔晋安，安都虏其妻子，尽收其人马甲仗，振旅而归。（《南史·侯安都传》）

留异逃往晋安，陈朝终于把留异赶出了老巢东阳郡。太守换了新人，叫韩子高；缙州刺史，这个齐天大圣式官衔，也随东扬州的再置，完成了历史使命，自然终结了。

异平，（子高）除假节、贞毅将军、东阳太守。（《陈书·韩子高传》）

（天嘉三年）夏四月癸卯，曲赦东阳郡。乙巳，齐遣使来聘。六月丙辰···以会稽、东阳、临海、永嘉、新安、新宁、晋安、建安八郡置东扬州。以扬州刺史始兴王伯茂为镇东将军、东扬州刺史。（《陈书·本纪第三·世祖》）

桃支岭之战形势图（来源：794570609博客，稍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