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尘香花已尽，唯留清照词生辉

何勇

　　有人说年少莫读李清照，人生最苦是相思。可我偏偏是年少之时邂逅了易安的词。在那个暮春有着些许燥热的下午，易安的《如梦令》一字一句从语文老师的嘴里流淌了出来。同学们大多已昏昏欲睡，可是我莫名地就沉醉在了它的词境里。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写这首词时还是一个身居闺中、天真活泼的少女，而我初读它时，刚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这好比是两个少年的一次穿越时空的灵魂相遇，让我一下子就感知到了荷丛荡舟，沉醉不归的美丽，甚至让我回味起许多细小但又饶有兴味的往事。从此，我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李清照的诗词。

　　才子佳人，神仙眷侣，从来只活在戏文里。李清照和赵明诚之间的爱情，却让人们千百年来对婚姻最美的想象变为了现实。

元宵佳节，李清照随父相国寺赏花灯，人头攒动，车如流水马如龙。一个是名动京城的才女，一个是才华横溢的骄子，在茫茫人海中“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香港著名作家林燕妮曾描述郭襄“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李清照和赵明诚的遇见，美的也同样的惊艳。后来，赵明诚专程上门拜访李家，怀春少女看见翩翩少年走入家内花园，情窦初开，含羞欲避，又期相见，便倚门佯装嗅梅，偷偷把郎看，于是就有了这首《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婚后的李清照与赵明诚志趣相投，互相仰慕，时常“浅斟对饮”，还留有“赌书泼茶”的典故。公元1107年，两人移居青州，建“归来堂”，此时的李清照已不再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天真少女，敏感而又纤细的内心随着日子的缓缓流淌，更添人间烟火，她那“词压江南，文盖塞北”的卓越才华，伴随着丈夫的出行、自然的物候变迁，尽情释放，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婉约风格发展到了极致。

　　宣和年间，赵明诚出任地方官员，夫妻分隔两地。初秋天凉，李清照独划兰舟，本想排遣相思之苦，可怅望云天，偏起怀远之思：“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绵绵无尽的相思与愁情，独守空房的孤独与寂寞充满了字里行间，感人至深。

重阳佳节，西风卷帘，李清照独对瘦菊，无法排遣对丈夫的思念，遂执笔而作：“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据说李清照将此词寄给丈夫后，惹得赵明诚比试之心大起，他闭门谢客，三夜未寐，作词数阙，然终未胜过易安的这首《醉花阴》。　

　　这是一段虽愁但也甜蜜的日子，不料一声炮响，金兵如虎袭来。公元1127年，开封城破，宋徽宗父子和三千多名嫔妃、官员如猪狗一般，被押往五国城。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在慌乱逃亡，只有李清照，看着狼烟四起的中原大地，一字一句吟出了雄健刚毅的千古绝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发出了一种“士可杀不可辱”的壮志豪情。

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朝廷偏安一隅，不敢存半分收复河山之意，这个写尽女儿家婉约心绪的李清照，竟有着一副男儿都愧之不如的铮铮铁骨。当朝廷派韩肖胄和胡松年出使金国时，她穿戴整齐，来到城门前为二人送行。她举起酒杯，作了一首《上枢密韩肖胄》，其中有这样几句“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汗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抷土。” 饱受动荡之苦的李清照没有向金人的铁蹄低头，一个柔弱的女子，却有着浑身的丈夫气、慷慨气。

　　公元1129年，赵明诚于建康逝世，不久金国挥师南下。从此，李清照开始了她沦落异乡、颠沛流离、身心憔悴的余生。

少年时的书香富足，青年时的两情相悦，再也不敌中年时尝遍人间辛酸。目睹了山河破碎、人民离乱的李清照，又递遭文物散失、恶意中伤的沉重打击，她被推入了深深苦海，像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飘摇，她渴望出去排遣一下心中的缱绻哀情，但外面是江山飘摇，花木零落，更增悲哀。“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这首《忆秦娥》是李清照凭吊半壁河山，对死去的爱人和昔日幸福温馨生活所发出的祭奠之辞。

　　晚年时的李清照漂泊江南，天涯沦落。国破家亡引起的国恨家仇，像铅一样压在她的心头，所有的伤痛和酸楚凝聚一起，汇成了这首《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是女词人在秋天黄昏里的生活感受，一行行写的都是冷冷清清的秋景，一字字反映的都是孤独凄凉的境况。全词所写，不外乎一个“愁”字，但与她南渡之前所写的“愁”相比，有了全新的内容，感情更深沉，更博大，也更震撼读者的心。

　　自古红颜多薄命。公元1155年，尝尽了国破家亡之痛、颠沛流离之苦的李清照带着对丈夫赵明诚的无限哀思溘然长逝。一代词宗，悄然陨落，临安城内繁华如故。“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乱世成全了她，又捉弄了她。李清照这一生，奋起抗争，最终敌不过无形的命运之手，她的悲剧，不如说是时代的悲剧。滚滚红尘，多少爱恨情仇，都已烟消云散，只留下千古绝唱，任后人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