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也是一种美||刘发礼

刘发礼

<p>  余华的《活着》中有这样一句话: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情所活着。此言不假,生而为人,本该如此。但有一部分人不在其列,穷其一生也不明白活着的意义,我的大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除了吃喝拉撒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没有一件受自己支配,就这样被活着,被死去……</p><p><br></p><p> 最近母亲来电频繁,除了一如既往的牵挂孙女外,就是催我一定回去看望大伯。她说过很多次了,然而我看不到他了。今年春节前几天,大伯一个人倒在家中,卧床没几天就撒手人寰,而我因为家庭琐事和疫情的影响,迟迟未去探望,我生命中一个与我相关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我内心的悲悯只有天知道。母亲是想要我清明去看看大伯的坟。</p><p><br></p><p> 他是我的大伯,一个天生说话口齿不清后来还有点耳聋的人。我曾多次想去看望他,但是未能做到。我离开老家后极少回去,期间匆忙回去过两次都没有去看他。我想着,下一次吧,下一次一定去看他,他还很健康,在同辈人中岁数不算大,我一定会再见他的。就这样,在我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中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与他亲近的机会,后来我深有体会:有些人和事,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而且这份与日俱增的内疚感在我心里展开了报复式的蔓延滋生。</p> <p>  我记忆最深的是他忙完东家忙西家的样子。他与生俱来的勤劳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有姊妹五人,他是老大,又有三个儿子,且各自成家。按理来说他应该是幸福的,但是他整日的忙碌并没有给困顿的生活带来些许改变,天道酬勤在他身上没有应验,那种憨厚、朴实,又有热心肠在他和我大妈身上尽显无遗,身为家中老大,免不了对姊妹们的照顾,即使分了家,他也是能帮尽帮。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中年丧偶于他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对于生活不易的他无异于雪上加霜,后来三个儿子陆续长大出去打工,家中就剩下孤苦伶仃的他。因为说话不清加之耳聋失去了听力,失去的力量在其他方面显现出来,他的眼睛特别明亮,一口牙齿整齐洁白,笑声朗朗。他心灵手巧,会很多种手艺,尤其编的灯笼让街坊邻居的孩子爱不释手。他不是天生就聋,而是我大妈去世后才有所加重。</p><p> </p><p> 像他这样身体上有缺陷的人会格外吸引孩子们的兴趣,我对他的兴趣不只是这一点,我喜欢他的性格。他见到孩子总是爱逗弄,即便生气了他也不像其他大人那样凶。童年时期,我的世界有太多的严厉的目光与无尽的唠叨,大人和孩子完全格格不入。幽默的人很少,对孩子柔和的大人更是难得,他就是这样一个难得的人。</p><p> </p><p> 或许因为耳聋口齿不清,才和这个世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使他还保留某种孩童般的纯真。以前我感受不到这一点,现在的我见过了一些人,经历过一些事,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是多么地难得。这世界有太多乏味的人,太多虚伪的人,和太多冷漠的人。</p> <p>  以前我一年之中见不到他几次,上师范以及工作以后更是少见他。跟我离开老家后的生活相比,我们过去是生活在亲友之间,我们彼此交织的生活是那样的密不可分。现在那样的生活不会再有了,我们活在彼此的眼前,但是却不曾走进彼此的心里。</p><p><br></p><p> 每逢回首往事</p><p> 重温昔日的经历</p><p> 当年的种种感觉</p><p> 便又在心头渐次苏醒</p><p> 喜怒哀乐一如既往</p><p> 也同样的惊恐不安</p><p> 同样心烦意乱</p><p> 同样想发一声长叹</p><p><br></p><p> ------尼·奥加辽夫《感怀》</p><p><br></p><p> 自大妈去世后他整日眉头微蹙,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可当他注意到我的时候,他松开微蹙的眉头,冲我灿然一笑,这种笑正如当年我读书每次获奖之后他对我的最大馈赠,我也深知这种笑是发自他内心深处的一种纯粹,也是我有记忆以来亲眼目睹他最幸福的时刻。当时我不明白他的事情,但是我能感受到他的心忧。那个时候我就愿意他开心,愿意他幸福。现在我觉得他比绝大多数我所认识的人要值得尊敬,这与他幸福与否已无关。</p><p><br></p><p> 为数不多的音容笑貌时隔多年依旧刻在我心头,时间不曾让我淡忘,反倒让他的形象凸显出来。这是他想不到的,也是我不曾想到的。一个人可以在另一个人的心里留下永久的记忆,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却可以对你产生影响。想想,作为一个人,永远不要轻视生而为人的意义。可是我的大伯一辈子浑然不知。</p><p><br></p><p> 大伯虽然得到了婚姻,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得到了幸福。他和大妈时有争吵,大妈五十多岁就去世了,过早的去世让他好像为爱丢掉了性命。大伯和大儿子一起生活,他对大儿子很好。但是久长无孝子,他对生活的倔强劲头都化成儿子对他的强硬态度,那时候他显得疲惫,还有点忧心忡忡,比过去要沉默,我知道这种沉默多半源于无奈的生活:身为人父,却不能像其他父亲一样为儿子操办婚姻、修房建院。也许是他内心深处觉得亏欠儿子太多,以至于儿子对他的冷言相向他都以最大包容的态度接纳一切,事实上他就这样可有可无的存在于周围与他貌似有关系的人的视线中,说可有是因为但凡有脏活累活都能看见他的身影;说可无那是因为家里每次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时没有他的痕迹。大伯听不懂我的话的时候,我就朝他比划,他明白了,朝我会心一笑。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相见。</p> <p>  他曾对三个儿子寄予厚望,希望他们尽可能多读书。也许是儿子觉得人微言轻的父亲的这份厚望无足轻重吧!结果一个没有如他所期,很早就不读书了,岁数不大就到外地打工了。他一个人独守老屋,对于他的猝然离世。细节我已经不想追问,悲痛之余我想,或许对他来说这并非最痛苦的结果,至少他的枝头还有叶子未吹落。他这一生生活在无声的世界,最后无声地离去,像屋后的一棵老树,被风吹过,被雨打过,最后在漆黑的夜晚悄然倒下,就这样被离开了。</p><p><br></p><p> 我并不替他遗憾。</p><p> </p><p> 我替我自己感到遗憾。遗憾未能告诉他,他曾给过我春天般温暖;遗憾我未能给他带去一阵春风。不过风仍继续吹,那片老家吹来的风还在吹。</p><p><br></p><p> 在大伯弥留人世的那段日子里,听母亲说他口中常常念叨已故人的名字,他生命的一半已经和另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了。我能想象到在一个生命即将陨落之时,包括他的儿子在内所有前来奔丧的人中又有几个是发自内心真正挂怀伤心的?他们在他奄奄一息的躯体旁走来走去,准备着料理丧事。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就这样一锹一锹地把他的岁月埋葬。</p><p><br></p><p> 此去经年,我犹记得他安然地一下一下打扫庭前落叶的样子,沙沙的响声,一地的荫凉。</p><p><br></p><p> 从很小的地方走出来,以为走到了很大的地方,结果越走越荒凉,念及老家,故人渐次离去,是惊恐不安,还是心烦意乱?免不了一声长叹。</p><p><br></p><p> 是坐船去</p><p> 还是被风吹去</p><p> 谁在你的心头</p><p> 谁就是你的故乡</p><p><br></p><p>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不知怎的,近来大伯频来入梦,生前相处的点点滴滴怎会如此清晰的浮现,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在我心已成永恒。不知是为了完成对母亲的应许,还是受我内心的驱使,清明时节亲临大伯新冢,草次渐长,荒凉如故。我深深地体会到没有大伯的老家心里总感觉缺了点什么,那种内心空唠唠的感觉反而让我觉得站在大伯的坟前更觉踏实,即便周围荒烟蔓草,我也觉得那是一种美,这种美也许只有大伯和我能懂!这种美只有此情此景才拥有!我闭目神思,静享其美。没有为活着本身而活的人生是荒凉的,但就这荒凉的人生已无安身之处,因为我深知:无地种草,何处荒凉。</p><p><br></p><p><br></p><p><br></p><p> 2020年清明夜落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