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双手

南门书丁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父亲那双手</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贾长远</p><p>  秋夜,鸣虫四起,田间的野草快要入眠。这一次,是我第一次送父亲出门,也是父亲第一次永远地离开了家。</p><p>  带上一把电筒,帮父亲收拾衣服。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拿走,薄薄的旧色衬衣,在低矮的小屋里,把父亲显得万分苍老。个子很高的父亲弯着腰,此时骨瘦如柴,没有了挺拔的腰板。</p><p>  把父亲扶上车,我带着他离开村庄。快要走出村口,父亲朝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此时的父亲,肯定不知道这一去将到了何方,他一定相信他会回来。我想,他文化低,不会像我们年轻人每一次离家都思绪万千。我想,他老实,任由所有的折磨放到他的身上,不会期望有谁会为他承担。</p><p>  外面都开放三十年了,这一条把父亲养大的山路,还大不如父亲当年赶马时的平坦。车轮从一坨一坨的石头上撵过,万千次地折腾。每腾起一次,父亲就咬咬牙齿。我扶着父亲的手臂,只摸得两根骨头,他的手指蜷成一团,身上没有汗水。“爸,痛不!”我问这话是多余的,他本来就痛……</p><p>  大概已有二十来个年头没有摸父亲的手了。父亲的手把我举过他的头顶,任由我扯下楼枕缝里悬着的包谷,摸爷爷挂在墙上的叶子烟。父亲的手从田里或山间带回一根粗壮而香甜的包谷秆,还有一大把羊屎条。父亲的手在油灯下握着铡刀,“歘”的一声切下喂牛的大把青草。父亲的手扯光了四季的藤蔓,从脸上抹下大颗大颗的汗水,洒进田地深处。</p><p>  父亲的手没有和过一次面,没有给我买过书本,没有教我写下一个字。和父亲说话,那回是他饿得难受的大中午,他收牛回来站在院里高声喊:“幺,饭如何了?”我还没到上学年纪,在家学会做饭,不知道父亲问这“如何”是何意。父亲年轻时偶尔会大发雷霆,发脾气吼声粗野,头上的几个兄长被打得到处躲藏。我就站在原地,任由父亲用很粗野的话骂他们去,就是骂了我我也淌着泪承受。父亲的手没打过我,他逢人就说家中我最乖。</p><p>  后来我长大了,背着书包离开了父亲的手——他的手握不住我了。</p><p>  此时的父亲,像一个痛苦的婴儿,他在我的手臂里呻吟。车轮抛却了家乡的尘土,我带着父亲赶往离家十来里的医院。现在,父亲最大的救世主,就是止痛的药。要不痛的话,就是两条路,一是很快治好他的病,一是他快点走向天堂。</p><p>  父亲的路别无选择,而我要趁夜赶往别处。此时,如果是在家乡花香鸟语的菜园,我对父亲说:“爸,我读书去了!”如果是饥肠辘辘的在玉米地里,我对父亲说:“爸,我们吃饭去!”如果是在打雷下雨的天气,我对父亲说:“爸,我怕……”</p><p>  在冷冷的病床前分别。我拉着父亲的手,他看我的眼神竟是万般地无助和绝望。我的每一次远行,他从来没留过我;而他的这次远行,我留不住他。</p><p>  父亲的手指细如深秋的树枝,指甲发黄而卷曲。“爸,我要回来的,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看你!”我没有向父亲说我暂时离开他的原因,也没有说外面有哪些要我到场的事情,深知父亲一直理解不停奔忙的我。</p><p>  这种痛,将我撕裂成两半,一半给外面,一半给他,不能两全。除了父亲的痛,哪还有比这更痛的呢?我松开了父亲的手,那手,除了余温,没有点点力量。天上有了点点星光,我愿上天多留父亲几天,我回来送他最后一程。我离开他床前的时候,他很费力地点头,眼角有泪。</p><p>  数天后,家兄打来电话,说父亲走了。我抬起头看看天上,有一片树叶落下。伸手接住这片树叶,仿佛父亲的手。这是父亲在人生最后的驿站,托给我的礼物吧!</p><p> (原载《贵阳日报》2018年04月08日)</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