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细水流长的力量

毛歌

【1】

我一直记得那个不到十岁的男孩，是如何独自一人从山坡上面骑着自行车勇猛地冲到山窝的。那里有他的父亲，一个自行车骑行的爱好者，他示范过两次，第三次冲下去的时候，峡谷的风和阳光都舞动起来了。

我站在一侧的高地上看着这个小男孩，他根本没有注意我的存在，他的注意力都在他自己，这让我很惊讶。他戴上头盔，那辆车杠子是红色的自行车在他胯下。他一直念念有词，我相信他在鼓励自己，甚至带着一种轻微的赌咒，一丝轻蔑。谁教会他的啊？不是他的父亲，那应该是他开始试图驾驭自己的时候的一种内在的力量。他不是驾驭自行车，这一点他比我还认真，他在驾驭他自己，哪怕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相信他实际上是这样的。

现在没有任何选择了。他爸爸在山窝等着，而他愿意成为一个真正的自行车骑手。

【2】

我一直记得这次山地徒步的偶遇。后来在另外一条步道，迎面遇见一个徒步爱好者，那种被森林、阳光、天空的云、旷野的风综合塑造的徒步者形象，一下子打动了我。我对自己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徒步者。”我们在接近山顶的一块岩石坐下了，喝着水，彼此寒暄。他告诉我他在他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徒步了，他的生命中永远都有一种沿着步道行走的韵律。

“那是真的，我得感谢我的母亲，培养了我和山水的关系，让我知道自然的伟大和永恒的变化，并且锻炼我的意志力，使得我在往后的生活中从来不会轻言放弃自己。”

我递过去一个苹果，他说这个东西特别适合徒步，光是那种脆甜的感觉，就可以让人体验到咀嚼带来的当下感了。

我突然想起来纪伯伦的诗歌：

当你们用牙齿咀嚼一只苹果，你们应在心中对它说：

"你的种子将在我的体内生存，

你明日的花蕾将在我心中开放，

你的芬芳融入我的气息，

你我将带着喜悦共度每一个季节。"

【3】

我没有问他叫什么，这对于在山地偶遇的徒步者来说并不重要。我们会根据彼此的肤色和走路的脚步声，以及那种突然间停留下来，站在陡峭悬崖上眺望远处的神色来判断一个人徒步的年月和经历，这和一个老中医望见走过来的病人的脸色就大抵知道是什么毛病的本领是一样的。这是一种经验的累积，我的一个表叔是赤脚医生，他只要转过身去，伸手往标注半夏的那个小抽屉一抓，就是三钱，而把手从标注莱菔子的小抽屉拿出来，则是五钱。我小时候放学回家，就常常站在村子的门诊部，看他如何转身，如何抓药，如何放在那个闪耀着铜色光芒的小称盘里，旁边等药的人总会说：“田医生的手真的厉害，当得称啊！”

我喜欢这种被赞美的感觉，我觉得那种神奇的准确具有一种吸引力，它使我目不转睛地去看表叔的每一个动作。我需要这种手法，我需要这种来自于差不多一生的经验的累积，这种累积带来了一种伟大的沉稳和平静，可以抵挡任何风雨，彷如磐石。

【4】

所以，当我今天可以到处听见“轻松赚钱”“轻松成功”的宣传的时候，就会觉得十分的荒唐。我相信生活应当轻松，因为人生实在不长。谁会知道无常和明天谁会先到来呢？但是，我不相信轻松就可以改变命运，轻松就可以改写人生。我在山里遇见的那个徒步者离开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小腿肌肉有一种爆发的力量，我也相信那个骑行自行车的小男孩一定还会在那个山谷不断地锻炼，而他的父亲则会站在谷底，期待他的进步。我相信每天坚持写三千字的那个宝岛作家具有一种了不起的生命毅力。这让我想起来曾经读过的一本好书《异类》，我喜欢这个书名，我知道异类一族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品质，而结尾时候作者说“异类并非异类”的时候，我才会深刻领会那些我们可以轻松说出来的“一万个小时定律”的并不轻松。

曾国藩有一本《挺经》，里面有一句湖南人霸蛮的话：打断牙齿和血吞。你觉得轻松的地方，人家是忍耐，你觉得轻松的时候，人家是长夜努力。

我对任何唾手可得，快速，出自本能，即兴，含混的事物没有信心。我相信缓慢，平和，细水流长的力量，踏实，冷静。我不相信缺乏自律精神和，不自我建设，不努力，可以得到个人或集体的解放。

这是卡尔维诺 在《巴黎隐士》里的一段话，我常常以此来鼓励自己，我保持和这个时代若干远的距离。哪怕是集中一个小时完全不受任何干扰安心下来读一本书，都不会是轻松的事情。

人生应当轻松，但是轻松的人生却需要付出足够的努力，这需要时间，需要一种具有生命品质的忍耐，需要自律性，需要坚毅的精神，需要不断校正的行动，如此，我们才有能力来说明轻松成功这样四个字的真实意义。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