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八）摇到外婆桥

秋水长天

摇啊摇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一块馒头一块糕

…………

小时候去外婆家的情景怎么也忘不了。

（一）

去外婆家走的是大路，是从前的官道，由一块接一块的石板铺成。

长长的大路，长长的河，有个很生动的名字——“长河扁”。路边一个院子，六七户人家；一个小店，叫“毛家店子”。走到这里，差不多行程至半，于是倚着店外石栏，稍作歇息。

看长河弯弯，自东向西，再转向南，南边远处有石拱桥，叫“饭滩桥”。桥头有古老的黄桷树，树下掩映着人家屋瓦。小时的我，总好奇那是个怎样神秘之所，却一次也未从那经过。

看河水清清，人们洗衣淘菜；看人独坐河边，悠闲垂钓；看小船荡着，撒下鱼网；看人坐在大大的木盆里，用木浆划着过河……阳光水光，晃得人慵懒中几分愰愰惚惚。

赶场的人，络绎不绝，前呼后应。于是继续向东赶路，大路终于延至河边。河边芦苇几丛，丛下水波微动。循着水波，惊奇地发现一条鱼儿正在游弋，黑色的脊背隐约可见。站着看啊看，看得忘了赶路。

接着上坡，到了一处树木幽深处，叫“丁家岩”。抬头见岩石峭壁，有一条小路，通到山顶。

我们不上山，继续走大路。大路在葱郁的田野间蜿蜒向前，又来到河边——长河扁的上游。河边沙地里种满落花生，石板桥立于河上。石桥很宽很长，石桥的一头倾斜得桥面都快伸进水里了。

　 过了河，来到一个人烟稠密处，叫作“蒋山镇”。大大的黄桷树下围着一圈石栏，栏上坐着歇息的人们。树上挂着一口钟，树旁房子里传来歌声与读书声。有人到树下敲了钟，于是学生们一哄而出，在黄桷树下吵吵闹闹，蹦蹦跳跳，我又看得不想走。

蒋山镇不是镇，只是一个村。田野平畴，河水萦绕，良田美池，阡陌交通。人来人往不断，鸡犬之声相闻，不逊市镇喧嚷。

穿过蒋山镇，走到大路尽头，到了广安与岳池交界处。

　 按着 进入一个山谷，山谷不长也不深。一条小溪叮叮咚咚迎着我们向西流，这里就叫“小溪沟”。小溪到了一个平滩处，陡然悬空跃下，没入下面一座小水库里。天雨流多而为瀑，天晴流小而为线。四季水声不断，所以叫作“响水滩”。

谷中无人烟，只闻水声响，几分神秘，几分诡异。

山谷走完，终于来到外婆家的生产队。

　 上坡，路过人家院子。小院，四五户人家。路边一座吊脚楼，楼里住着一位老先生。老先生不是教书先生，是看病的中医。老先生姓龚，闻名乡里。老先生很老了，说话声音很大很响。门前人声不断，都是找他求医问药的人。

过了院子上坡，土里一位婆婆，笑眯眯地与妈妈打招呼：“培家，回来了？”妈妈站着与她聊天，我就好奇地看她。

婆婆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及膝断了。她在地里拔草，将断腿及臀部放在一条矮凳上。一会儿用那条好腿将身子撑起，抬起臀部，用一只手将凳子向前移动一下，然后又将断腿及臀部放上去。她边与妈妈说话，边手脚不停地忙活，熟练地移动。我看得呆了，后来我看她又这样靠着矮凳，轻松自如地走回了院子。

上完坡，再经过一个养猪场，来到一片竹林。穿过竹林进入一个院子，外婆家到了。

（二）

外公外婆、三个舅舅、一个小姨，高高兴兴地迎接我们。外婆说：“外外（对外孙的称呼）来了，快点把豆豆拿出来！”外公让出他坐的太师椅，外婆端出一筲箕炒胡豆、炒苕干、爆米花，随我吃个够。我吃几口米花，喝几口水，气歇匀了。我抓起胡豆，塞满衣兜，爬下椅子，拉起小舅往外跑。

我问小舅我们干什么去？小舅说看瞎子推磨去吧。

堂屋里一个婆婆正在推磨。她两手握着石磨的木柄，用力向前推动，身子也围着转动，一圈又一圈，就像驴拉磨。磨槽口处放着一个小木匣，匣子里放着半匣玉米。她转动两三圈后，就把手伸到匣子里，抓一撮玉米，喂进磨眼。她抬头望着前方，不慌不忙推着，磨盘悠悠转着。

小舅悄悄走过去，伸手端走了木匣。婆婆转了两圈，又把手伸向槽口处，怎么也找不着匣子。她停下来，侧着耳朵听一会，骂道：“俊成娃儿，又是你，还不快把我东西还回来！皮子痒了？”

外婆出来了，手里拿着竹条要打小舅。小舅赶忙把木匣放回原处。外婆说；“外外，别去多事。那个婆婆论辈份也是你外婆，她眼睛看不见，但是很能干。”我心里想，瞎眼外婆怎么还要推磨？

白天跟着小舅到处玩，去堰塘边打水漂，去溪沟里捉螃蟹、捞小鱼，时间很快过去。

半夜醒了，黑黑的屋子里，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害怕得躺在被窝里发抖，使劲哭。妈妈醒了，问哭啥，我说熊家婆来了，要吃我的脚趾。妈妈说，别人骗你的，你看你外婆（我们叫家婆）是亲外婆，不是熊家婆。她要吃人，我们还在吗？

早上醒来，又全忘了。

吃了早饭，外婆偷偷往我兜里塞一个煮鸡蛋。我跟小姨去割草，小姨割草我吃鸡蛋，吃零食。突然小姨站在土里一动不动，叫我过去。小姨说她踩住了一个东西。我一看，原来是一个小野兔，眼晴红红的！小姨踩住它一条腿，不敢松呢。我按住兔子，小姨弯腰抓住兔子耳朵，提起来。我们跑回屋里，将兔子用背篓罩住。

傍晚，跟着小姨去石槽门，看新嫁娘。石槽门是个寨子，爬上高高石梯，来到一个石拱门前。石拱门两边连着寨墙，寨墙很高，全是石砌的。小姨说以前寨墙上有石槽，可以供人巡逻。

过了寨门，进入寨子。很大一个四合院，很大一个院坝，很多的人。新嫁娘长啥样，记不得了，只记得院子里摆满嫁妆，摆满桌子，热热闹闹坐席吃酒。

过几天又跟着小姨去她学校，学校叫九石坎小学。山坡上，大大的黄桷树，长长的石梯，一层层依山而建的房子。以前的庙子，现在变成学校了。心想为什么叫“九石坎”呢？那石梯只有九道坎吗？

…………

后来，老中医走了，瘸腿婆婆走了，瞎子外婆走了。

后来，小姨出嫁了，外公外婆没了。

后来，舅舅们将老房子拆了，修了楼房，买了电梯房。

后来，石槽门拆了，九石坎学校拆了，连黄桷树也不见了。

后来，石板路没人走了。路，越修越好了；人，越来越少了。

记忆中去外婆家的路，记忆中的乡村田园，还在吗？

2020.4.3